番外·西方(五)(1 / 2)

馬車從子爵府出發, 前往孚日山脈周邊的鄉下地區。

由於子爵府本就靠近孚日山脈, 所以這並不是一段漫長的路途, 但崎嶇不平的道路帶來的顛簸依然使人心煩意亂。

“工業之神的榮光怎麼還沒有播撒到這裡, 好叫信徒的狂熱腦汁把這裡的道路填平?”寬敞的車廂內,子爵夫人譏諷了一句, 從格子裡取出一個小玻璃瓶,晃了晃。

出品自巴麗綜合美容藥局的“薩莫色雷斯的勝利女神”香氛的氣味頓時彌漫在車廂中。

林行韜坐在夫人的手邊, 看到隨玻璃瓶附贈的卡片上用花體字寫著:青春就是美麗。

晚香玉、玉蘭、茉莉花,上流社會的貴婦小姐們愛極了這個味道, 她們一定會和夫人一樣用手指攪拌著空氣中的香味,將它們塗抹到自己外翻的領口上,動作卻絕不會有夫人那樣的輕盈優雅。

夫人穿著黑色的襯衫與紫色的半身裙,外麵罩著一件紫色的緊身外套,那紫色濃鬱而神秘, 襯得她領口的皮膚白得宛如凝固的牛奶。

林行韜聞著這味道, 想起了夜間被子裡團繞的清甜,說實話,他認為這味道沒有那清甜好聞——如果那不是子爵夫人身上的味道,難道是子爵身上的?

也許是洗澡的香皂味道……林行韜看了看坐在對麵頭靠著頭的盧卡斯和奧德蕾。

“爸爸不過來嗎?”盧卡斯軟軟地問。

夫人收回香氛,稍顯冷淡地回答:“他要一直騎在馬上好讓自己傲慢得不近人情。”

盧卡斯轉了轉繼承自子爵的綠色眼珠, 又問:“那為什麼路易斯不和我還有奧德蕾坐在一起?”

“因為他生病了, 會傳染。”

“喔。什麼叫傳染呢?”

這時的馬車似乎經過了某條小溪,一股混雜著工業廢氣的味道飄進了馬車裡,儘管有著香氛的中和, 夫人依舊皺著眉戴上了紗帽,喊道:“孩子們,捂上你們的鼻子——加斯帕德,你確定你不進來待一會嗎?”

“我想我沒有關係。”子爵回答。

奧德蕾掀開車簾,那聲音就輕緩地被風送入了車廂中,倒比香氛更適合來調和氣氛。

林行韜透過空隙,看見子爵穿著白色鑲嵌紅邊的騎裝,騎在馬上的身軀有節奏地起伏。

子爵漫不經心地朝車廂裡望了一眼,戴著白色手套的手指抬了抬帽簷,很快策馬跑到了前麵。他今天將金發紮成了略高的馬尾,原本線條柔和的臉龐因為英姿颯爽的裝扮多了幾分淩厲,嘴唇的顏色都淡了幾分。不過因為服裝的鮮麗,他依然耀眼奪目。

在林行韜眼中,他和打扮更偏向莊重的子爵夫人有了顯著的差彆。

夫人今天的金發則紮成辮子盤在了頭頂,在林行韜打量她的發型的時候,她已經開始回答盧卡斯的問題:

“那意味著你離路易斯太近,比如路易斯朝著你打了個噴嚏,你也會生病。還記得上回故事裡說的巴麗的工人嗎?他們就這樣傳染,後來就成了瘟疫,奧德蕾,把車簾放下,外麵的臭味就是瘟疫的味道。”

正跪在墊子上朝著外麵左顧右盼的奧德蕾嚇得連忙縮回了手。

“那我是不是就不能親吻路易斯了?”盧卡斯問。

“你最多可以在他不咳嗽的時候親吻他的臉頰。”

......

他們要去參加的是孚日省唯一的公爵蓬斯萊閣下舉辦的貴族狩獵會,一年一次,每一年的這一天,公爵閣下位於鄉下的莊園裡都會迎來許多目的各異的貴族及其仆從。

狩獵會,貴族騎在馬上,帶著獵犬,在叢林中捕獵提前放生的狐狸、兔子等小動物,在日落前回歸,得到斤兩最多獵物的人會得到公爵的獎賞並在下半年成為貴族圈子最受歡迎的人物。

這已經成了傳統,但向來很少踏足社交圈的薩利安子爵夫婦是第一次參加。

他們並不局促,聽著管家講解規則,優雅從容地走下馬車,迎來在場貴族們的熱烈歡迎。

林行韜這樣的小少爺也迎來了貴族們親切的問候。

每一位貴族,不管是青年還是中年,都有著華麗而精心剪裁的服飾,冰冷的槍管就與精美的飾品貼在一起,看不出那是什麼殺器。

他們中也少有長相醜陋的,頂多是審美上的庸俗,總的看過去,女人或爭奇鬥豔或莊重優雅,男人或姿態沉穩或意氣風發,即便男女之間耳鬢廝磨,那也是高貴與高貴之間的交歡。

想來任何一個誤入此地的平民都會像那被仆人端著的銀盤中被拔光了毛的火雞,自慚形穢。然而不會有平民誤入此地,這裡的邊界處被傾倒了成桶的香檳,金錢的味道驅趕著每一個長了鼻子和懂得敬畏的窮人。

子爵夫婦帶著大狗羅斯留在樹林邊,林行韜三個孩子則坐在花園裡,由公爵帶來的十個女仆服侍。

林行韜由於身體虛弱,一直縮在高背椅裡,偶爾咬一口由大人吩咐送來的美味小點心。在他思索接下來要怎麼做的時候,陡然間頭一暈,盧卡斯的聲音適時響起:

“路易斯路易斯~你看那個女仆。”

林行韜揉著額角,順著哥哥的視線看過去。

幾個女仆正得了主人的許可在花園裡嬉戲,盧卡斯看的那個正與莫尼耶伯爵在一起。

“她在勾引伯爵。”盧卡斯稚嫩的嗓音有點尖銳,“你看呀,真是一個浪蕩的女人。”

林行韜一怔,為他這不像單純孩子的話語。

“她的動作真好笑。”盧卡斯學著那名女仆撥弄自己的發絲,發出清脆的笑聲。

林行韜盯著他不動,又慢慢往四周瞧了兩眼。

奧德蕾蹲在地上觀賞花朵,其他女仆低著頭,像什麼也沒聽到。

“盧卡斯。”林行韜的手搭在扶手上,被陽光曬了好一會的木質扶手卻有著大理石的冰涼,“那是伯爵要求她這樣做的。”

“不,才不是。”盧卡斯先是平靜地說了一句,再顯出激動地跳下椅子,手指直直指著任伯爵咬著胸前衣襟的女仆。

“你瞧她,抖得多麼耀武揚威,她的嘴巴像草莓,口水和口紅全都流到了伯爵閣下的下巴上——啊,伯爵閣下嘗到了那顆草莓。”

“路易斯~”盧卡斯抱住了林行韜的一隻手臂,踮起腳尖,湊得極近,那張讓人聯想到蜂蜜與奶糖的小臉上露出一個即將分享秘密的淘氣神情,“親愛的路易斯,你知道我為什麼會知道嗎?像這樣的女人,媽媽處決過很多,她們會像熟透的草莓自己送到嘴邊,男人嘴巴一動,草莓就爛出汁來——等你再長大些,你也會遇到的。”

“草莓?”奧德蕾回過神,向女仆問道,“這裡有草莓,也許我能夠得到一盤?”

“莊園裡應有儘有,薩利安小姐。”

於是奧德蕾從女仆那得到了草莓,她一手捏著草莓的柄,一手提著裙角,圓圓的小皮鞋踩在花園的石磚縫隙上,頭頂上自己編織的花環鮮豔奪目。

她在林行韜眼前晃了晃手指,問道:“路易斯,你想吃草莓嗎?”

下一刻,她將手背在身後,歪著頭,而那顆草莓被她輕輕地含在了牙齒間。

她也快是個大姑娘了,這樣的動作做起來自然而嬌憨,眼睛卻閃爍著一絲令林行韜毛骨悚然的成人的光彩。

“嗯?”她軟軟地哼道,朝著林行韜靠近。

林行韜皺了一下眉,不過很快舒展開來,他在椅子上朝姐姐勾了勾手指,引來盧卡斯興奮的呼聲。

這時,一個語氣微妙的低語慢慢響在了他的耳畔。

“她在勾引你,不要上當。”那聲音說。

乾燥清爽的呼吸從打著轉的發絲一路晃到林行韜捏住扶手的指尖。

林行韜猛地轉過頭,一隻鳥從樹林裡飛起。

他放下手指,回過頭對著奧德蕾說:“不,姐姐,我不想吃你吃過的東西。”

奧德蕾停住。

那顆草莓在腐爛。

在奧德蕾的牙齒間,汩汩的紅色淤泥一般流了出來,粘稠而緩慢。這個清秀的女孩好像也成了一顆綿軟的草莓,身上出現了許多黑色的小洞,隨後黑洞塌陷,擠出少女的鮮紅。

驚悚得足以加入恐怖片的場麵,林行韜盯著奧德蕾結上一層發黴的白色的眼睛,像一個頑童般大喊道:“不要來煩我!”

這一聲大喊顫起了地上的塵埃。

奧德蕾恢複了正常,她跺了跺腳,氣呼呼地跑開了。

“我才不給你呢,討厭鬼!”

奧德蕾跑走後,盧卡斯轉到椅子的正麵,一邊笑著一邊將柔軟的臉頰蹭上林行韜的臉側,“哎哎”了兩聲,語氣天真而活潑:“路易斯!你聽我說!你一定要仔細地聽著!”

“盧卡斯哥哥,我在聽。”林行韜回答。

“我和你說,奧德蕾在嫉妒你,她想要和你親吻,然後被傳染生病,然後好得到爸爸媽媽的疼愛,姐姐太厲害啦。”

那近在咫尺的臉蛋鼓動著不知該說是小孩子天真抱怨的話語還是惡毒難明的諷刺,盧卡斯的發梢蹭得林行韜臉頰發癢。

林行韜卻回想著自己生病時,兩個孩子焦急而慌忙地抱著他去找父母的情景。

他害怕地顫抖起來,去推肩膀上盧卡斯的手指,叫道:“哥哥在說什麼?姐姐怎麼會是那樣的人呢?你們怎麼了,我覺得好奇怪。”

盧卡斯激動得顫抖個不停,在他準備繼續惡言相向的時候,林行韜直起了身,貼在他的耳朵旁,磨著牙齒說道:“——但是哥哥,她可沒有我厲害,不是嗎。”

盧卡斯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固,他的喉間顫了顫,嘴唇下意識地撅起。

他停住了,突然哽咽出聲,抽噎著說:“對不起,路易斯,我隻是想讓你打起精神,我好像做錯事了,我得去找奧德蕾,向她道歉。”

這時候,莫尼耶伯爵一邊拿手帕擦拭著脖子上的印記一邊滿是笑意地走了過來,親切問道:“可愛的孩子們,這是怎麼了?不要吵架,父母會傷心的。”

盧卡斯連忙說:“伯爵閣下,請問您見到我的姐姐了嗎?”

莫尼耶伯爵摸了摸下巴,做出思索狀:“這可真沒見到呢,這個時候狩獵已經開始了,要是薩利安小姐不小心進了林子那可就糟糕了。噢,我也得過去了。”

伯爵朝他們微微一笑,騎上棕色的駿馬,趕往了林子的入口。

“那路易斯,我們來玩遊戲吧!還是捉迷藏!這一回是你來找我和奧德蕾,怎麼樣?就這麼說定了,你數個數,我先去藏了。”

林行韜在原地,目送盧卡斯以一個絕對不是人類小孩的速度遠去。

他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