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剩下的日子裡,李羨暫停了台裡的工作,嘗試與曾達如母家,也就是周家,接觸,主要是為了向外界展示自己的身份還沒有太過尷尬。
這段時間,曾家的人來找過她一次,她手裡那筆信托基金被收回了。
投資花出去的那部分,沒有被計較。
公交車窗外景物倒退,車輛川流不息。
連城街頭栽了許多欒樹,這個時節結果子,橘紅色一大簇,春花似的。
公交車行駛起來總有種碾碎石子的震感,李羨將腦袋靠在後排車窗邊,被震得頭暈。
門診樓上架著江微軍區總醫的字牌,就在不遠處。
李羨從座位上起身。
她進入住院區,通過護士站聯係孟智元,不多時,被請了上去。
醫院頂樓套房,沒有想象中奢侈,甚至稱得上簡樸。
電視機正在播放節目。
孟智元戴了副老花鏡,倚在床頭,聽李羨叫爺爺,他輕輕頷首,“過來吧。”
電視裡的聲音耳熟,是李羨主持的新聞節目。
“坐吧。”
有護理人員過來送了些水果和點心,孟智元叫李羨喜歡什麼吃什麼。
李羨猶豫,隻拿了一塊餅乾,味道很甜。
孟智元繼續看電視。
直到屏幕上的她講完結束語,片尾拉滾。
“孩子。”孟智元扭頭看她,“你很適合這個。”
李羨牽起唇角,笑了笑。
“聽說最近孟恪在安排你跟周家接觸,感覺怎麼樣。”
李羨坦白,“我沒有太大信心。所以過來見您。”
孟智元笑了,一向嚴肅、不近人情的麵孔,經曆這場大病,到了油儘燈枯的地步,反而顯得慈祥。
“孟恪從來不是任人擺布的脾氣,你應該能看出來。”他飽含深意地看著李羨。
李羨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兩手合攏搭在腿上,視線微垂。
她想起昨晚睡到後半夜,驚醒,鬼使神差地上了樓,沒進主臥套間,從書房進了陽台。
陽台連接與主臥露台連接,孟恪沒睡,站在那兒抽煙。
煙灰缸裡散落許多煙頭。
他這段時間要應付的事情太多,長輩接連生病出事、她的身份問題,還有蠢蠢欲動的豫備奪權的兄弟。
“這件事情,說到底,就壞在暴露的方式上了。”孟智元聲音滄桑,卻不見朽氣。
李羨抬頭看他。
李羨先前很少跟孟智元有對話,這是第一次,大概也是最後一次。
眼前的老人沉穩傲氣似孤仞,她似乎可以從他身上看到五十年後的孟恪。
“如果這事能壓下去,哪怕曾家老頭再生氣,畢竟還是生意人,不會毀了自己的路。但是現在滿城風雨,都知道曾家出了這麼樁醜聞。他們現在能做到的最體麵的回應,也就是現在這樣了。周家也一樣。”
曾家現在正在極力壓下這件事,出力維持君瑞一期項目的正常推進。
但聯姻本身代表的是更長久的利益共享。所以接下來的路依然很難。
“孟恪這一點跟我很像?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他很少做坐以待斃的那個。周家為了體麵,不會拒絕你,但是你要知道,鬨出醜聞的,就是他們家的女兒......我不希望孟恪把精力浪費在這種事情上。”
孟智元語氣淡然。
李羨搭落腿上的手指蜷緊。
白色紗簾被撩起,風吹進來,拂過臉龐,細密的冷意。
早做好走到懸崖的準備,然而真的看到深不見底景象,仍忍不住窒息。
最終準備離開時,李羨起身,頓住,“我來過這件事,您就不要跟他說了。”
孟智元點頭,“去吧。孩子。”
從醫院出來,李羨站在街頭,看著來來往往的人。
心裡有一種踏實的失落感。
回家的路上,她看到一則新聞,說她低調地為母校連大捐了一千台空調和淨化器設備。
這天晚上李羨窩在孟恪書房裡看書,陪他辦公,問了這件事。
孟恪承認這件事是自己做的。
他在建立她的社會聲譽。
李羨盤腿坐在抱枕上,翻過的最後一頁。
這本書她每次過來都會讀,終於讀完了。
她闔起書,抬頭看坐在辦公桌後的男人。
孟恪在翻文件,單手撐在桌上,顯得挺拔隨意。
李羨嘴唇動了動,見他抬頭看過來,才發覺自己已經叫出他的名字。
“嗯?”孟恪垂眸看她。
她低下頭,輕聲呢喃:“如果必須麵對選擇,你會選我嗎。”
-
十一月七號淩晨兩點二十六分,孟智元與世長辭。
葬禮結束之後,他的秘書公布了最為人矚目的遺囑內容。
除了產業股權、地產的分割,留給孟恪的部分,繼承條件裡加了特彆條款。
他安排了一樁“被遺忘”的婚約,要求孟恪在年底12.31前承認。
遺囑公布現場隻有姓孟的子女。
李羨提前拜托孟子瑋告訴自己結果,收到消息時正坐在客廳前看電視。
央視的午間新聞直播,端莊典雅的主持人麵對鏡頭,播報新聞。
李羨低頭,看著手機屏幕裡的內容,讀了不下十遍。
長呼一口氣,站起身,拎起準備好的行李箱。
陳平和樓白都被打發出去,今天下午家裡隻有她一人,她拎著行李箱走得很快。
青石板路地麵,行李箱萬向輪偶爾陷進縫隙,李羨拎著拉杆用力提起箱子,繼續朝前走。
矗立半山的彆墅空蕩寂靜,微風撩起紗簾。
桌麵紙張隨風輕簌,頂端是離婚協議書幾個字。
李羨本來打算投奔沈夏,乘地鐵時看到廣播大廈站,念頭一轉,改去
電視台。
沒記錯的話,辦公桌抽屜裡有她之前被否掉的選題。
李羨拿著這張選題去找領導。
領導隻看了一眼?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覺得不對勁,仔細看了看,有些無語地睨她。
李羨比他矮一些,兩手搭在身側,微微仰頭,眼睛看著他,琥珀質地的執拗瞳孔,泛著淡淡的橙紅色。
他去哪她就去哪。
領導看了她半天,揮一揮手,“去吧去吧。”
這期節目播出希望不算太大,他隻答應兩個人,一台設備過去。
李羨應著,說謝謝主任,轉身往回走,邊走邊拿手機編輯短信。
她得告訴沈夏一聲。
上電梯時遇見李戍朝。
“羨羨?”李戍朝驚訝於她這個時候出現在電視台。
“好久不見。”李羨微笑。
“確實有段時間......你還好嗎?”
李羨看向他手裡的儀器,“下去送東西嗎?”
李戍朝頓了頓,“嗯,這個需要更新維護。你這是回來辭職嗎?”
“不是。我打算去銀江一趟,給深度調查拍一期節目。”李羨盯著電梯數字變化的顯示屏。
李戍朝意外。
電梯到了。
李羨走出去,李戍朝沒到自己的樓層,卻也跟出來。
“什麼時候去?”
“一起出節目的同事準備明天去,我打算今天動身。”
“去銀江的話,會路過宜溪。應該很久沒回家了吧?回家看看吧。”
李羨垂眸,眼睛下泛著淡淡的蝦子的青色。
今年還沒有回過宜溪。
她現在不知道怎麼麵對父母。
“七月底八月初。你生日應該是那幾天吧。劉嬸來過這裡一趟。”
李羨心底一震,猛然停下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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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鄉的汽車晃晃悠悠,深秋收儘稻麥,荒頹的原野快速倒退,不遠處是鄉村一排排低矮的建築。
李戍朝的話在李羨耳畔回響。
那天劉嬸給我打電話,問電視台的地址,說想給你寄點吃的。
但是後來我跟我媽通電話時才知道那天劉嬸是自己來連城了。
不知道為什麼,但她好像沒有見到你,又直接回去了。
座椅擁擠狹窄,渾濁的汗味、煙臭味混合泥土味堵在鼻尖。
李羨怏怏地,魂魄出竅似的抱著自己的包。
那天秋慧第二次叫李羨去家裡拿東西,說是彆人捎來的。李羨從來、從來沒有懷疑過劉紅霞本人去了連城。
因為劉紅霞沒上過學,大字不識。
李傳雄出事前,每次出遠門都是兩人同行,她怯怯地亦步亦趨,一步不敢落下。
生怕做錯任何事叫人笑話、生怕自己不小心被丟下。
臉上總是帶著一種讓人揪心的惶惑。
李羨不知道她是怎麼找到秋慧的。
過生日那幾天,李羨說好了要回家,卻又出爾反爾。
電話那頭的媽媽為了不叫她愧疚,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說出嫌她回家麻煩這種話的呢。
明明已經半年沒有見過麵,明明心裡那麼想念。
媽媽又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親手做了那些吃的,坐上這趟車,抵達縣城,然後買了汽車票,搖搖晃晃半天,到了連城。
明明到了連城,卻沒有叫女兒來接自己。
因為清貧的家境,總覺得虧欠從小到大跟自己吃苦的女兒。
因為內向的自尊,麵對女兒現在優渥的生活,隻有擦肩而過,不痛苦,不聲張,在心底說一句,看到啦。
那我就,回去啦。
心臟被扼住,澀痛的觸覺。
眼淚從眼眶裡溢出來,越來越多,順著臉頰滑落,李羨幾乎要喘不過來。
路過熟悉的顛簸公路的路口,李羨啞聲叫司機停車。
她揩掉眼淚,拎起行李箱,下了車。
家裡的小院有紅磚水泥縫的圍牆,生鏽的紅漆鐵門,春節時張貼的春聯已經褪色。
李羨擦乾眼淚,深呼吸幾口氣,推開大門走進去。
“媽,我回來啦。媽?”
正在廚房忙碌的劉紅霞以為自己幻聽,餘光注意到院裡來了人,她猛地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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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劉紅霞和李傳雄一直在連城附近打工,買了套小兩居。
李傳雄出事後,劉紅霞自己在城市裡生活吃力,索性搬回家鄉。
家裡這個是老院,比李羨大幾歲,十幾年沒人住,牆體有些傾斜,被木棍支撐著。
十一月天氣已經冷下來,不到八平米的小屋升起爐火,雙人床、八仙桌、沙發和櫃子擠得滿滿當當,卻讓人有種十分的安全感。
李傳雄靜靜躺在床上,李羨偎在床頭看電視,劉紅霞在摘豆角。
“怎麼突然想起回來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劉紅霞問。
李羨垂下眼睫:“想家了。”
“前段時間的事,也影響你們了吧。”
劉紅霞知道她說的是曾達如身份的事,“在村裡,大家都知道這回事了。都是看著你長大的,也不能多說什麼。最開始有記者來這,孟先生的秘書打電話過來,告訴我們怎麼應付,後來就沒有記者來了。”
李羨盯著棉被上咖啡色小狗的花紋,眼睫微顫。
“你跟孟先生怎麼樣了?”
“我打算離婚。”
啪嗒一聲,劉紅霞頓了頓,觀察的臉色,“他先提的?”
“我自己提的。”李羨搖頭。
劉紅霞將丟到垃圾桶裡的豆角撿回來,“離就離吧。你怎麼做媽都支持。”
李羨淡淡地牽起唇角。
好像是因為對於出身的謙卑,爸媽總是相信她、縱容她的重大決定。
高考報誌願和結婚離婚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