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春滿城。
劈裡啪啦的鞭炮聲響徹山道。大紅氈毯從山下鋪到山上,葉家大宅門前人來人往。庭院設下流水宴席,前來吃席的鄉鄰喜氣洋洋見麵道一句恭喜。
“葉十郎家裡的小幺娘也要成親嘍。”
“當年山下撿到個順水漂來的女娃娃,哭聲細聲細氣,大夥兒都說救不活,讓她漂下去吧,葉十郎堅持抱回家去。一晃這麼多年,小女娃出落成葉家的當家小娘子,還領回來個俊女婿,葉家的福氣大。”
“走走走,去吃葉家幺娘的喜酒。”
後院清淨的內院裡,葉扶琉一身龍鳳大紅新衣,素秋取來銅鏡,兩人湊一處打量銅鏡裡的明媚妝容,眉心新貼的花鈿。
“娘子氣色好極了。”素秋眉眼間俱是喜意,“等會兒挑開蓋頭時,準保魏三郎君看得目不轉睛。”
葉家請來的兩位喜娘迭聲恭喜,將花生桂圓紅棗蓮子等喜果端來屋裡,放在金銀盤裡備用。
年長的那位喜娘悄咪咪湊來耳邊傳遞經驗,“四娘子這回成婚,和尋常人家出嫁的新娘子不同,葉家招的是上門女婿,新房備在自家後院。尋常的新婚規矩得反著來。”
葉扶琉聽得新鮮,“什麼規矩?說說看。”
“尋常的規矩,等新郎官和新娘子夫妻同心交拜之後,禮官拿了喜果撒完帳,夫妻就要對飲一盞酒,稱作‘交巹禮’,[1]之後兩個空杯子要放在床下,寓意天地乾坤,陰陽燮和。注意這兩隻杯子的放法!”
喜娘悄聲比劃,“兩隻杯子要‘一仰一覆’地放。口往上為天,口往下為地。尋常新婚規矩,當然是新郎官飲的杯口朝上,新娘子飲的杯口朝下,天壓地,乾壓坤,新郎官壓著新娘子。如今葉家招上門女婿,當然得反著來!地壓天,坤壓乾……”
“行了行了。”葉扶琉攔住喜娘的嘮叨,“三郎自願做上門女婿,葉家沒必要使手段壓他。平日大小事三郎都聽我的。”
“規矩是規矩。”喜娘繼續往下念,“交巹禮成了,夫妻還要各剪下一縷頭發,挽在一處,稱作‘合髻’。合髻的挽法也有陰陽乾坤的講究……!”
葉扶琉撐著下巴,喜娘的絮絮念叨左耳進右耳出,盯著銅鏡裡妝容姣麗的新娘子,晃了下腦袋,濃密烏發間簪起的金步搖來回晃蕩不停。
“成個親好麻煩呀。”她感慨說。
隔著幾道院牆,前院的喧鬨聲忽然大起來,許多聲音哄然叫好。素秋出門去瞧動靜。片刻後滿眼喜氣地快步回來,
“娘子快些準備,魏三郎君已經在前院念了催妝詞,請來的絲竹樂人奏起催妝樂,魏家在門前大撒迎親賞錢了!”
葉扶琉登時起身,推開門就往外走。“早準備好了。”
素秋啼笑皆非地追上去,“娘子,紅蓋頭!”
——
另一側清淨院落裡。
葉鳴夏滿臉掩飾不住的喜意,從前院快步過來,連聲催促,“妹夫的催妝
詞已經催出了幺娘,大兄在前院和他們說話。師父,三弟,我們該去前頭正堂了。”
葉羨春默默地吸氣,吐氣,鼓足勇氣,“師父和二兄走前麵,我……我走後麵。”
葉十郎是葉家的前任當家人,年輕時一邊做生意一邊把四個娃拉扯大。前頭三個的資質誌向一個比一個偏,直到幺娘長大,葉家終於出了當家繼任的人選,葉十郎從此金盆洗手,做一個安穩度日的富家翁,長居京城遛鳥賞花。
風浪經得多,人胸納海川。二月裡回錢塘老家,得知自家女婿竟是當年橫行京城的魏三郎,也沒能驚了他。當麵和魏桓閒談幾句,再把葉扶琉叫去屋裡,密談一番,出來就認下女婿。
葉十郎溫和提醒,“羨春,彆緊張,放鬆些。不過是出去參與幺娘的婚宴,和鄉鄰們喝幾杯酒,說兩句道喜祝詞而已……同手同腳了。”
葉羨春:“……”嗚嗚嗚好緊張!比幺娘還緊張!
葉鳴夏歎著氣過來,“看我走路。左腳,右腳,左腳,右腳,對對對,順了!彆緊張,就這麼出去。”
領著三弟走出十來步,回頭納悶地問,“師父不去?”
葉十郎停在原地,背手看天。
流水喜宴從早上吃到下午,接近拜堂吉時,已經是黃昏暮色時。今晚的星辰有異象。
“三月初三,春日汜水,幺娘成婚。……之前推算的七星連珠,莫非恰逢在今夜?”
葉鳴夏和葉羨春聽得同時一怔。
七星連珠是極罕見的星象。七顆星辰連成一線,百年難得一遇,居然正好落在幺娘成婚的今夜,是吉?是凶?
葉十郎瞄了眼天幕逐漸成型的星象,淡定往前院走。
“七星連珠是天上的事,歸神仙掌管。我們隻管繼續操辦幺娘的婚事。羨春記得拿酒壺酒杯,幺娘交巹禮上要喝酒。”
——
星辰升起,吉時已到。
禮官熱熱鬨鬨撒了帳,喜果拋向東南西北,一柄機杼挑開紅蓋頭,同心結握在兩手,葉扶琉在明亮燈火裡望向對麵,魏桓隔著熱鬨人群對她微笑。
魏桓今日迎親闖三關過五將,促請新娘子出門的催妝詞念了三四首,葉家兩位大舅哥的連番灌酒喝了七八遍,敬酒不拒,酒意上頭,一雙眸子在燈下卻越發顯得濃黑沉靜,自從葉扶琉掀開紅蓋頭,連周圍人聲都忽略了,隻盯著燈下俏生生的明豔新娘子看。
“妹夫彆隻盯著幺娘,牽起同心結,兩人走近些!”喊話的是從京城趕回來的葉家長兄。葉家大嫂抿著嘴笑,輕輕推了把鬨騰撒歡的小兒女,“鳶兒,雉兒,過去給四姑姑和四姑父獻酒。”
魏桓牽起同心結,往葉扶琉立著的方向走近兩步,兩人並肩立於中堂兒臂粗的龍鳳花燭下。
一雙小娃娃捧著酒杯跑來敬酒。
男娃娃娃跑得快,先跑到葉扶琉身側,大聲讚美,“四姑姑真好看!鳶兒的酒給四姑姑。”葉扶琉彎腰抱了下小侄子,把酒杯接進手裡。
魏桓伸
手欲取小侄女捧的酒,叫做“雉兒”的女娃娃看著才三四歲,完全忘了她拿酒來做什麼,委屈地嚷嚷,“雉兒也要四姑姑抱!四姑姑把兩杯酒全喝了。”小胖手高高舉起,非把酒杯塞給葉扶琉。
全場哄堂大笑,葉扶琉忍著笑教娃娃,“你們可彆欺負四姑父。四姑父會製火/槍的!我房裡收的那支就是姑父在後山新造的,改天拿出來給你們瞧瞧。”
“哇!”叫做鳶兒的男娃娃眼神都變了,忙不迭地把送出去的酒盞又取回來,踮腳塞給魏桓,兩眼亮晶晶,就差沒當場搖尾巴,“四姑父喝。”
觀禮眾人的笑鬨聲裡,交巹禮成,剪發合髻,拜過高堂,新婚小夫妻牽起同心結,出堂屋,入洞房。
星辰在頭頂閃爍。
黑色絲綢般的天幕高空,百年難得一見的星象隱約成型,星光閃映,魏桓抬頭看了一眼。
七星連珠的異象……
葉扶琉扯了扯同心結,沒扯動人,詫異地轉回身來,素白掌心抬起摸郎君的額頭。
“怎麼不走了?你今天酒喝那麼多,會不會頭暈想吐?”
魏桓隻停步片刻,瞥一眼星象,反握住葉扶琉喝酒發熱的手掌,繼續往前走。
七星連珠異象現世,吉凶難定,但於他有何關係?
今晚洞房花燭,於他是大吉之良夜。
穩穩地跨進喜房、反手關門後,心平氣和道了句,“確實喝了不少,但可以洞房。”
葉扶琉:“呸!誰問你這個。”
魏桓無聲地彎了彎唇,接過同心結,整齊放在牆邊的木長案上。又取下身上繁複裝飾,脫下新郎外袍。
三月天氣已然轉暖,但山間後半夜冷,素秋心細,提前點起一個炭盆,屋裡春意融融。
魏桓隻穿一身接近墨色的海青素單衣,勾勒出肩寬腿直的修長身形,除了進門時說了句“可以洞房”,再不多說一句,不緊不慢地做準備事。
喝醒酒湯,濃茶漱口,攤開大紅被褥,裝好湯婆子,放下描金複帳。每做好一樁,眸光抬起,無聲地看一眼葉扶琉。
葉扶琉站在木桌邊上,心浮氣躁地喝水,身後的幽邃眸光便跟去木桌邊。
她嫌屋裡太熱,拿手扇風轉去窗邊開半扇透氣,身後烏黑的眸光邊跟去窗邊。
她在屋子裡轉悠了三五趟,腳步一停,赫然發現屋裡已經打理得整整齊齊。
暖腳的湯婆子——灌好了。隨意亂扔的頭飾佩件——歸放匣子裡。臨睡前漱口濃茶——桌上溫著。人——站在六尺寬的大木床床頭,看起來也準備好了。
“哎?杯子誰放的。”葉扶琉一眼瞧見床下一仰一覆擺好的兩隻空酒杯。或許之前忙著交拜時,喜娘按規矩悄悄做下。
魏桓早看見了,不甚在意,“不過是些習以為常的寓意說辭罷了。無需理會。”
說的也是。兩隻空酒杯擺上還是擺下,難道能影響他們日常相處?
葉扶琉把空杯拋去腦後,往屋裡四下打量,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