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顯:“……你不孝!”
馬冰的表情已經從震驚逐漸轉為麻木,如今徹底淪為不耐。
她毫不客氣地把兩人扒拉開,搶回雞蛋籃子,“走開啦,弄這麼多雞蛋,你們自己吃啊!”
什麼玉樹臨風清武侯,什麼君子端方小侯爺,都是屁話!
父子倆鬨得不可開交時,寧德長公主派了人來送東西,塗爻立刻抓住機會拉架,院子裡終於重新奪回寧靜。
他甚至隱晦地對來的長史表示,乾脆把駙馬帶回去算了,吵得人眼睛疼。
長史微笑,頷首,然後顧左右而言他,一整套做的十分熟練。
“公主聽說駙馬爺來這邊做客,便派小人來送幾樣瓜果,也算湊個趣。”那長史拍拍手,隨從們便抬上來兩個筐。
一筐淡黃色的西域香瓜,足有嬰孩腦袋大小,圓潤可愛,濃香撲鼻,隻搬進來這麼一小會兒工夫,眾人鼻端就縈繞著芬芳。
另有一筐黃燦燦的洞庭枇杷,都仔細整理成束,還帶著嫩葉,清脆可愛。
每顆果子都跟顆小雞蛋似的,不見一點磕碰,飽滿地鼓脹著。
眾人便都去洗了來吃。
一刀下去,香瓜裡就流出瑩潤的汁液來,那香氣更濃,甜味越重,軟乎乎的瓜瓤上托著一排小籽,顯出幾分乖巧。
馬冰取了一塊來吃,入口細膩綿軟,甘甜似蜜。
確實是西域來的,隻有那裡的瓜果才會這般甜。
說來,也有幾年沒吃過了。
枇杷外麵常見,她吃的卻不多,主要是不耐煩剝皮,總弄得滿手汁液。
不過寧德長公主送來的這批顯然比市麵上的強到不知哪裡去,皮兒特彆薄,輕輕一扯就下來了。
果肉又厚又細,大口吞咽時很滿足。
枇杷潤肺止咳,滋養腸胃,倒是正適合這時節吃。
回頭可以去集市上看看,若有多的買些來,細細熬成枇杷膏,可以預備換季似的咳疾。
若無事時,挖一勺衝水也好喝的。
瓜果下肚,本就空蕩蕩的肚皮更饑餓幾分,眾人盯著鍋灶的眼睛隱隱發綠。
馬冰去看了一回,見火候差不多,就叫人擺桌拿筷。
謝顯從未做過這個,倍覺稀奇,也想混進去擺弄碗筷,結果出來時寬大的袍袖掃到櫥櫃,一大摞碗劈裡啪啦摔了滿地。
馬冰用力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來,努力擠出幾分笑,“侯爺,您不如去外麵歇息。”
再過來搗亂她怕自己忍不住動手以下犯上。
主菜是魚頭豆腐湯,一大早漁民剛運進城的胖頭魚,馬冰先用油煎過,然後再小火慢燉,一個時辰下來便得到一鍋雪白濃湯。
裡麵幾點金燦燦的油珠滴溜打轉,切好的方塊豆腐隨著水泡布嚕嚕翻滾,像個話癆。
若有胃口不佳時,隻舀了濃湯來喝,再吃幾塊嫩豆腐和碎魚肉,熱乎乎一大碗下肚,通體舒泰滿口生香,保管比什麼靈丹妙藥都強。
胖頭魚肉厚,魚刺相對較少,那肥大的魚身就拿來紅燒。
吃的時候澆一點醬汁,大口大口相當過癮。
前段時間大家累得夠嗆,也該好好補補。
胖頭魚口感肥美,且多吃些也不怕長胖,不必擔心夏日增重後頭暈目眩誘發心疾,可謂老少鹹宜。
還有切開幾瓣的流油鹹鴨蛋,前幾日醃好的香椿芽,另有苦瓜炒蛋和涼拌小菜,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
原本謝顯還對魚頭湯讚不絕口,可視線落到香椿芽上,頓時臉色大變。
臭草!
見眾人都吃得不亦樂乎,就連謝鈺也頻頻下筷,謝顯差點把臉皺巴成麻核桃。
這開封府的人怎麼回事,為什麼要跟自己過不去!
難得有空,馬冰好好休養了一下午,晚間去給趙夫人拿脈。
說起來,到開封府也有十多天了,她還沒有見過這位傳說中的才女哩!
聽聞她素有才名,極擅填詞,坊間刊刻的幾本冊子都賣得很好呢。又愛養草種花,院內外滿栽各色四時花卉。
春夏之交,氣候正好,幾樣馬冰認識不認識的花開得正濃,空氣中浮動著淡淡花香。
往屋裡走時,一路穿花繞蝶,足踏落英,簡直像進了仙境。
“前頭那樣忙還勞煩你過來,真是不好意思。”趙夫人歉然道。
她的氣質極佳,雖已年過四旬,卻很有風采,舉手投足間都像活動的仕女圖般優雅,第一次見麵的人很難不被吸引。
馬冰禁不住在心中感慨,果然是腹有詩書氣自華,令人心向往之。
中醫講究望文切問,此時天色已晚,趙夫人也卸了妝,馬冰觀她麵色,瞧著也不像有什麼病的樣子。
“夫人說的哪裡話,我做的就是這個營生,分內之事罷了。”
前兒她跟謝大人據理力爭啦,說自己日常乾著兩份工,合該掙兩份銀子!
記得當時謝鈺的表情有點複雜,看了她老半天,想說什麼又反複咽回去的感覺,最終點了頭。
於是馬冰現在就很快樂。
賺銀子嘛!
她取出藥枕,為趙夫人診了一回脈。
“夫人保養得很好,隻是近來天氣漸熱,引得夫人犯了痰症。夫人以前愛咳嗽吧?”
趙夫人點頭,“我幼年時曾有喘疾,後來雖然治好了,卻也留下了病根,時常咳嗽。”
馬冰點頭,“這就是啦,夫人這幾日必然胸悶欲吐,四肢沉重,每日日頭最高時還有些頭眩心悸,對不對?”
趙夫人含笑點頭,看向她的目光充滿了讚賞。
“世人都說教書要找老學究,看病要找老大夫,可依我說,你的醫術可不比他們差。”
“這話我可不敢當,”馬冰連連擺手,拿出紙筆寫了張方子,“我不過是因走的地方多了,也見了些疑難雜症,趕鴨子上架罷了。”
她將那方子遞過去,“夫人放心,並無大礙,不過是時節之故,連正經藥都不必吃的。我開了個二陳湯的方子,用時再加兩顆烏梅,酸甜開胃,吃幾回也就好了。”
正經的二陳湯或許會再加橘紅和白茯苓、甘草等,但趙夫人的症狀極輕,甚至根本算不上病,胡亂吃藥反而會給身體增加負擔。
“若連這個也懶怠吃,吃些新鮮枇杷也不錯,隻是效果不如這個好。”
枇杷畢竟是鮮果,療效不強,除非熬成枇杷膏,不然隻怕要吃到撐。
趙夫人看了一回,讚道:“好字。”
骨架完整,字形飄逸灑脫,隱隱透著淩厲,倒不像尋常女孩兒家寫的。
“春夏之交,氣候反複無常,”馬冰又補充道,“夫人注意飲食,莫要貪涼,也彆碰那些燥熱之物……”
她細細說,趙夫人就細細聽,還讓丫頭去拿了幾盤點心果子來。
馬冰有點不好意思,趙夫人卻笑道:“我的兒女都不在身邊,若不介意,陪我說說話可好?”
她的笑容讓人無法拒絕,馬冰幾乎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下來。
況且……這幾盤點心也太漂亮了吧?
江南點心素來以精致小巧著稱,趙夫人出身大族,更為講究,連裝點心的盤子都考慮了配色和造型,端的賞心悅目。
那就……吃?
馬冰拿了一塊,發現竟然是肉餡的,似乎摻著火腿,對光看時竟有幾分晶瑩剔透。入口鹹香,肥而不膩,最適合半夜餓肚子時吃。
還有裹著酥皮的紅豆糕,透著奶香的山藥餅……
馬冰一不留神就吃多了,幾個盤子溜光發亮,乾淨得嚇人。
她摸著鼻子,臉上紅撲撲的。
“咳,紅豆益氣養血,山藥健脾養胃又止咳,這幾樣點心夫人吃些也無妨,隻是彆礙了正餐。”
她努力正色道。
趙夫人看上去高興極了,微微帶著皺紋的眼睛裡透出慈愛的光。
“能吃是福,我年輕時候也是愛吃的,可惜如今年紀漸長,脾胃也弱了,隻能看彆人吃。你們吃得香甜,我也高興。”
馬冰飛快地擦了擦嘴角的點心渣子,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好像這屋裡伺候的丫頭都挺……豐滿健康?
對嘛,女孩兒就該肉乎乎的!
“才剛你說走過很多地方,”趙夫人看著她的臉,柔聲道,“難為你這麼小的年紀就在外闖蕩,很辛苦吧?”
她女兒這麼大的時候,還膩在身邊撒嬌呢。
一句話,差點把馬冰的眼淚說出來。
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指蜷縮兩下,有些不自在地含糊道:“還,還好吧。”
趙夫人笑了笑,忽然抬手替她攏了攏頭發,“不過我也羨慕你能在外麵行走,可曾遇見過什麼有趣的人和事嗎?”
她的手指溫暖而柔軟,還帶著好聞的香味,觸碰的瞬間,好似冬日午後的一縷暖陽,直直照進馬冰心底。
她仿佛看到細小的浮塵在空氣中遊走,塵封的記憶碎片從荒蕪的戈壁灘上拔地而起,隨著光柱翻滾,勾起某些破碎的思念……
來之前,馬冰完全不知道趙夫人是這樣溫柔和氣的性子,說了幾句之後也漸漸放開了。
因為某些不便言說的情緒,她不由自主地想親近對方,甚至不惜挖空心思努力憋了兩個笑話出來。
屋裡的幾個丫頭都沒笑,甚至還有點懵,但趙夫人卻極給麵子,捂著嘴笑得前仰後合。
又說了一會兒話之後,馬冰察覺趙夫人隱約帶了倦意,便主動起身告辭。
趙夫人意猶未儘地拉著她的手,“有空再來說話,過幾日城裡有馬球賽,我帶你去玩。”
馬冰笑著應了。
出門時,院子裡幾個小丫頭正對著一棵樹蹦高,嘰嘰喳喳不知說著什麼。
馬冰順口問了句,才知道她們剛才正在收衣服,不曾想一陣風將趙夫人的披帛刮到了樹上。
那樹是頗有年份的柿子樹,枝繁葉茂,十分粗壯,她們幾個也沒有會爬樹的,正想著要不要請外頭的男人幫忙。
馬冰笑道:“哪裡用得著旁人?我上去取下來便是。”
說罷,就將藥箱交給旁人拿著,自己麻利地挽了衣袖和褲腿,蹭蹭就往上爬。
趙夫人聞聲出來,抬頭時就見她早已爬了一人多高,嚇得一顆心突突直跳,“你這孩子這是在做什麼?快下來,摔壞了不是鬨著玩的,快下來,一條披帛罷了!”
馬冰竟還有餘力回頭笑,“沒事,你們都站遠些,免得掉下來東西迷了眼。”
她的動作相當麻利,說話間就到了牆頭的位置,一抬頭,大半座開封府撞入眼簾。
這座古老的城池並未因夜幕降臨而陷入沉寂,相反,縱橫交錯的街道和店鋪中燈火通明,映紅了半邊天,比白日更多幾分壯美瑰麗。
空氣中湧動著熱烈的氣氛,無數百姓說著笑著,昭示著一國都城磅礴的生命力。
彩燈彙聚成火紅的長龍,向四麵八方蜿蜒著,仿佛有生命一樣,滾滾流向遠方……
刹那間,馬冰連呼吸都忘記了。
咕咚,咕咚!
像她的心跳聲,又像是這國都緩慢而沉重的脈搏,叫人渾身顫栗。
真美!
美得令人發毛。
“馬姑娘?!”
恍惚間,她聽見有人在說話,低頭一瞧,與站在牆外的謝鈺四目相對。
因下了值,謝鈺並未穿官袍,看上去比平時更為閒適。
他就這樣仰著臉,帶著幾分驚訝地望過來,任月光似水潑灑。
夾雜著花香的晚風拂過,雪青色的滾雲紋長袍在月色下不斷翻滾,飄飄欲仙。
牆外的花圃怒放,大團大團的芍藥開得如火如荼,他靜靜立在那片豔色中,生生將它們壓得黯淡無光。
馬冰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這才發現心跳得有些快。
不妙不妙,美色誤人……
她衝下麵笑了笑,趕在對方開口前抓了披帛縱身一躍,瞬間從牆頭消失。
剛一落地,趙夫人就歪歪斜斜跑了過來,先拉著她左看右看,然後竟抬手用力往她身上拍了幾把。
“胡鬨,簡直胡鬨!你這孩子,怎麼不曉得厲害!三更半夜爬樹,這是鬨著玩的嗎?”
拍過之後,卻又心疼,戳著她的額頭嗔怪道:“嚇傻了不成,怎麼不知道躲,可是拍疼了?”
大家閨秀能有多少力氣?馬冰就笑,才要開口,就見謝鈺黑著臉出現在院門口。
“嬸嬸。”他一絲不苟向趙夫人行了禮,眼睛卻死死掛在馬冰身上,唇角已經拉了下去。
那樹那樣高,萬一跌下來……
一看謝鈺的臉色,馬冰就暗道不妙,竟隨手將披帛丟給一個丫頭,自己腳底抹油溜了。
還沒來得及開口的謝鈺:“?”
他好像聽到自己腦海中有根弦啪一聲斷了,“站住!”
已經跑到外麵的馬冰縮了縮脖子,跑得更快了。
他好凶!
謝鈺長這麼大,從未被人如此對待,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趙夫人愣了愣,忽然噗嗤笑出聲。
“你現在的樣子倒比小時候有趣多啦!”
大約是物極必反,寧德長公主和駙馬慣好劍走偏鋒,常有驚人之言行,連陛下都時常頭痛不已,養出來的兒子卻一板一眼的。
記得第一次見他時也才五六歲,卻已經端正得像個小老頭了……
還從未見過他這樣失態呢。
好似古井深潭被人猛地攪了下,瞬間多了幾分活氣兒。
謝鈺瞬間回神。
直到此刻,他好像才意識到自己剛才乾了什麼,臉上**辣的。
“給謝大人倒杯茶來消消火氣。”趙夫人笑著吩咐道。
丫頭們也抿嘴忍笑去了。
謝鈺:“……”
身邊全是長輩就這點不好!
看謝鈺板著臉喝了半盞茶,趙夫人才搖著團扇道:“是個好姑娘。”
謝鈺的視線終於從茶盞上挪開。
之前塗大人就說想讓夫人幫忙看看,他就是來問結果的。
“她的過往一定很辛苦,所以小小年紀就藏著那麼多心事……”
但凡對她略好一點,那孩子好像就要哭出來一樣,讓人心裡軟得一塌糊塗。
回想剛才馬冰的眼神,趙夫人幽幽歎了口氣,“我不知你和老爺想做什麼,隻是如果這孩子真的犯了什麼錯,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謝鈺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國法無情,那麼多那麼多犯人都曾哭訴自己的苦衷,可……
“你沒見到她剛才看我的眼神,”趙夫人搖扇子的動作頓了頓,想了一回,又搖了搖頭,“不,你還太年輕,或許看見也不會懂的。”
“什麼?”謝鈺疑惑道。
趙夫人用團扇輕輕點了點他的胸口,“這裡,想娘了。”
她是在看著自己,又似乎在透過自己看彆的人,讓她思念入骨的人。
那孩子一定是想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