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西域香瓜,洞庭枇杷(1 / 2)

因請求免除科舉保銀一事,次日的大朝會上吵翻了天,頃刻間眾朝臣就分為世家子和寒門出身這涇渭分明的兩派。

而最令人驚訝的莫過於同為世家子的開封府尹塗爻竟然就是本次提議的發起人,另外清武侯謝顯竟也與他站在同一陣線。

眾世家反對派看向他們的眼神宛如在看叛徒。

他們反對的理由很多,不過數來數去也就那麼幾條,左不過“朝廷每年支出那麼多,組織考試不要銀子的麼?學子們交這點費用又算得了什麼!況且也才區區一兩半而已,若他們爭氣,中個廩生一個月就能賺回來……”

寒門一派則認為這個說法本就不成立。

有一兩半這個門檻橫在前頭,許多窮人家的孩子連踏上考場的資格都沒有,又何來“賺回”的機會?

你口中的“區區”,足夠榨乾三代人的錢袋子。

一群人耍了大半日唇槍舌戰,誰也沒辯過誰。

不過因為有塗爻和謝顯這兩個“叛徒”,世家一派隱隱落了下風。

有人忍不住單挑謝顯,言辭譏諷,“駙馬爺遍身綾羅,怎的又說起這話?”

既然這麼體恤寒門子弟,不如散儘家財啊!

他一張嘴,上到被吵得頭疼的皇帝,下到滿朝文武,都齊抽涼氣。

謝顯是駙馬沒錯,甚至他自己也頗以此為榮,但在什麼地方說什麼話,朝會之上你不稱呼“謝大人”,偏要叫“駙馬”,這不是嘲諷他吃軟飯麼!

就連吵累了開始閉目養神的塗爻,都下意識撩起眼瞼瞅了他一眼。

瞧瞧這廝怎麼死的。

謝顯抄著袖子眨了眨眼,竟半點不惱怒,輕飄飄來了招四兩撥千斤,“因我體察聖意,每每多知世事艱辛,不比諸君暢快肆意,空食君祿。”

意思就是我最曉得陛下體恤民間疾苦的心思,有錢是我值得,不像你們每天傻樂嗬,屁事不乾白領錢。

一句話,就把作壁上觀的皇帝也拉下水。

說話那人臉上頓時紫漲起來,你了半天也想不出反駁的話。

怎麼反駁,說你想太多,陛下根本沒這個心思?

他有點後悔,你說挑誰當對手不好,偏挑這個罵人精!

禦史台的人不就是乾這個的麼!

殿內先是一靜,繼而響起整齊的官袍摩擦聲,眾大臣齊齊望向龍椅。

皇帝:“……”

你這給朕誇得猝不及防!

其實朝廷也不是非缺那一兩半銀子過活,但看似不起眼的小事,背後卻盤根錯節相互牽扯,總要你來我往多議幾次才好。

下朝之後,朝臣們按著陣營三五成群,謝顯便大大方方和塗爻做了一路。

因謝鈺在開封府供職,兩人平時便多有往來,才剛又在朝會上結盟,索性也不避諱了。

天氣不錯,兩人不坐轎,便沿著路邊蔭涼邊走邊聊。

時值初夏,草木繁茂滿眼蒼翠,隻看著便叫人心情愉悅,連剛才在朝堂上沾染的鬱氣都散了幾分。

“哪裡是幾兩銀子的事,”看著街麵上往來的人群,塗爻感慨道,“不過是想借機打壓寒門罷了。”

這些百姓每日忙忙碌碌,不曾有半刻喘息,一年下來,能否有一兩半銀子的盈餘?

門第階層之爭更甚於水火,而科舉是唯一能夠打破局限的途徑,世家擔心寒門學子大量湧入,危及他們的地位、瓜分他們的權益而已。

路邊幾口大鍋內煮著羹湯,乳白的蒸汽不斷翻滾,撲在夥計那掛著油汗的臉上,閃閃發亮。

一碗肉沫羹湯不過三文錢,卻還是有人觀望良久,遲遲不敢上前。

謝顯歎道:“昔年我隨師兄外出遊學,錯過宿頭借住農舍,那時我才知道天底下原來還有人連雞蛋都不舍得吃……”

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戶人家忍痛殺了母雞招待他們後,小姑娘哇哇大哭,說再也不能攢雞蛋賣錢了的場景。

年輕的謝顯遭受空前衝擊,看著幾乎哭昏過去的小孩兒,生平第一次手足無措。

不過在他掏光錢袋補償給那家農戶後,破涕為笑的小姑娘喝雞湯喝得比誰都香,小臉蛋子都泛了紅光……

寒門子出頭不易,常年艱苦的生活鑄就他們超乎尋常的意誌、忍耐力,以及拚了命向上的狠勁兒。

他們就像石縫裡的小草,但凡有丁點陽光雨露便會瘋長。

拐過下個路口,兩人竟碰見了老熟人:朝堂上向謝顯開炮那廝。

對方一看見謝顯就瞳孔緊縮,恨不得拔腿就跑,可礙於麵子,又隻能硬著頭皮與他對視。

謝顯衝他嗬嗬冷笑,扭頭對塗爻道:“蓋敗軍之將也,豎子不足與謀。”

滾回老家種地去吧!

塗爻:“……”

當爹的如此猖狂,謝鈺那孩子能長成那樣當真不易。

對麵那人哪裡受得了這般折辱,頓時氣血上頭,哆哆嗦嗦指著他“你你”幾回。若非同伴攙扶,隻怕就要栽倒在地了。

同伴:“……”

你說你沒事招惹他作甚!

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過!

謝顯如鬥勝的孔雀,昂首挺胸從他麵前走過,眼神都懶得多給半個。

塗爻有些無奈地對路過的巡街衙役道:“去盯著些,看不好就叫大夫。”

終究是自家地麵,出了事還得開封府收拾爛攤子。

兩人溜達達到了開封府,老遠就見一對青年男女站在路邊眺望,似乎在等人。

塗爻和謝顯還沒認出他們,那青年便眼前一亮,巴巴兒跑過來行禮,“見過府尹大人。”

是李青禾。

他大著膽子看了謝顯一眼,頓時心神激蕩頭暈目眩,忙低下頭不敢再看。

世間竟有如此美男子?!

也不知對方是否看破他的心思,竟輕輕笑了一聲。

李青禾頓時窘迫起來,手和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了。

塗爻有些意外,“是你啊,可是有什麼事麼?”

李青禾垂著頭道:“大人明察秋毫,還了學生清白,學生感激不已,無以為報。素知大人清正廉潔,不敢玷汙美譽,隻煮了一籃雞蛋聊表謝意,還望大人不要拒絕。”

後麵一個臉生的小娘子跟過來,果然提著個竹籃。

竹籃上麵什麼都沒蓋,大大方方擺了幾十枚圓潤雞卵,就是怕人誤會借機送禮。

塗爻和謝顯對視一眼,後者就笑了,“你倒機靈。”

感激不假,道謝也不假,恐怕最想的還是過來混個臉熟吧?

李青禾麵紅耳赤道:“瞞不過大人,可學生的感激之情絕不摻假……”

對上聰明人最聰明的做法就是不要自作聰明,因為那樣隻會惹得對方厭惡。

豆娘自知身份低微,並不敢抬頭,卻見眼前忽然伸過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

這隻手掌纖長瑩潤,宛若上等美玉雕刻而成,多一分嫌肥,少一分嫌瘦,僅憑這一點便知手主人絕對是世上少有的美人。

她愣了下,就聽那位大人語帶笑意道:“怎麼,又不舍得了?”

豆娘回過神來,忙雙手將竹籃遞上,並不敢多說。

塗爻看了越俎代庖的謝顯一眼,後者大大方方道:“兩日後就是清明了嘛。”

北方有清明節吃煮蛋的習俗,若講究些的,還會精心挑選標致可愛的雞蛋用網兜或布套裝起來,夥伴間相互攀比,或比誰的雞蛋最好看,或比誰的蛋殼更硬,玩鬨一日再吃。

塗爻無奈搖頭,對李青禾道:“倒也罷了。”

倒還算有分寸,沒送什麼紮眼的東西。

李青禾和豆娘也知道見好就收,不敢多待,略問候兩句便退到路邊,目送他二人進去。

等塗爻和謝顯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大門內,豆娘才緩緩吐了口氣,驚覺掌心出了一層濕汗。

“李朗,方才那位大人是誰?風華氣度著實不一般。”

她隻敢在行禮時偷瞟一眼,驚為天人。

李青禾也是又驚又喜,“著禦史袍,又有這般姿容的,必然是清武侯謝顯了。”

沒想到能在這裡遇到他,當真是意外之喜。

今天這一趟來的太值了。

卻說謝顯隨塗爻進了開封府,沒走幾步就吸了吸鼻子,“好香啊。”

路過的衙役就笑,一邊比劃一邊說:“馬姑娘說了,這幾日大家都累狠了,得補補,早起去弄了這麼大這麼大的胖頭魚,燉著呢!”

還有什麼野鴨子湯、涼拌菜的,太多了,他也記不住。

“不比外頭的大廚差,”謝顯眨眨眼,舉了舉手中竹籃,對塗爻笑道:“先去拜見嫂夫人,再去用這個借花獻佛。”

說話的衙役方才就看見這隻竹籃了,因在謝鈺手中提著,他還以為是什麼名貴之物,結果現在定睛一看……嗯?雞蛋?

再看,還是雞蛋!

如今上朝還發雞蛋了麼?

塗爻的發妻姓趙,亦是出身江南名門的閨秀,這幾日犯了咳疾,略同謝顯寒暄幾句便歉意道:“恕我不能作陪了。”

謝顯也不在意,笑道:“也不是外人,嫂夫人不必客氣。”

說罷,就要提著雞蛋去藥園蹭飯。

塗爻:“……”

你還真就挺不客氣。

趙夫人笑著推了他一把,“去吧,我正好歇一歇,你也彆在這裡吵我了。”

哪怕是熟人,也是貴客,豈有丟下客人自己玩的道理?

塗爻無奈,又叫了夫人貼身伺候的丫頭來問過情況,見確實沒有大礙才放下心來。

原本前兩日就想讓馬冰過來給瞧瞧的,奈何又出了舞弊一案,馬冰一手畫技十分出色,沒日沒夜幫著畫像,竟不得空,隻好拖到現在。

塗爻和謝顯到時,藥園裡已塞了不少人,王衡和他的兩個藥童近水樓台先得月,自然是在的,另有謝鈺帶著元培和霍平,還有宋推官、張通判,難得齊全。

藥園自帶的小廚房不夠使,馬冰就請人幫忙在院子裡架起大鍋,底下燒著柴火,翻滾的熱氣頂得鍋蓋嗒嗒直響。

魚肉特有的鮮香味就是從那裡飄出來的。

見他們進來,眾人都是一愣,紛紛起身行禮。

謝顯笑嗬嗬擺擺手,“不必多禮,坐吧坐吧。”

他先去看了看兒子,熟練地心疼,“嗯,瘦了。”

謝鈺低頭看著塞過來的竹籃,雞蛋?

什麼意思?

謝顯已經溜達到馬冰身邊,好奇道:“小姑娘,做什麼好吃的?”

儘管隻見過一次,但馬冰還是覺得此人難以用常理揣度。

你說來就來吧,還帶什麼東西?

帶就帶吧,光拿一籃子雞蛋算什麼事兒?

說到雞蛋,她看看那邊舉著竹籃陷入沉默的謝鈺,忽然生出一點同情。

“謝大人,”她招招手,“給我吧。”

小鍋裡還煮著鹵味呢,正好剝幾個丟進去做鹵蛋,空口吃、下酒都好。

謝鈺遞雞蛋的動作中都帶著解脫。

馬冰挑了幾個雞蛋隨手往鍋沿上一磕,十指翻飛揉幾下,蛋殼便紛紛落地,端的瀟灑。

抬頭見爺倆還站在原地,她樂了,抓了兩個雞蛋遞過去,“玩兒去吧。”

謝鈺:“……”

感覺有被敷衍。

謝顯卻已經開開心心接了雞蛋,拿著端詳一會兒,突然“啪”一下往謝鈺手中的雞蛋上一碰!

“哈哈,我贏了!”

看著完好無損的雞蛋,謝顯開心得像個孩子,一點也看不出不久前才剛差點把同僚氣到昏厥。

謝鈺垂眸看著瞬間凹下去一塊的雞蛋,額角的青筋隱隱鼓起,兩邊嘴角都用力拉了下去。

那邊的塗爻帶頭表示沒眼看。

這是當爹的?

“哢嚓!”

謝鈺直接把手裡的雞蛋捏碎了,然後殺氣騰騰盯著那隻竹籃看。

馬冰:“……”

她試探著把籃子放到桌上,“您請?”

謝鈺看了她一眼,還真就去桌邊坐下,開始認認真真挑選起來,非常嚴肅。

眾人:“……”

馬冰衝元培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問道:“他們父子倆平時都是這樣的嗎?”

簡直不像話嘛,幼稚死了。

元培支吾道:“就,還行吧。”

這是可以說的嗎?

然而也不知謝顯的運氣太好還是謝鈺的運氣忒差,後者一連挑了六七隻蛋去跟親爹碰,竟然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這下連塗爻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望向謝顯手中那隻蛋的目光中,隱隱帶上了敬重。

此乃蛋中將軍!

謝顯快樂地對大家宣布,“我要帶回去給公主看。”

還要反複講述連勝的輝煌曆史!

謝鈺的眉心狠狠一跳,忽然又抓了隻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與他相碰。

“哇,碎了碎了!”元培睜大眼睛大呼起來,“侯爺的蛋碎了!”

喊完之後,他自己還愣了下,總覺得這話好像有哪裡不對。

霍平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大把晾乾的南瓜子,用粗粗的手指笨拙地剝,雖然不夠塞牙縫的,但有的吃有的看,他非常樂在其中。

達官顯貴嘛,生活中往往一帆風順,多少都有點怪癖,俗稱閒得慌。

習慣就好,見怪不怪。

謝顯重複了剛才謝鈺的沉默,顯示真的是親爺倆,繼而憤怒地伸出手指責道:“你知法犯法,你舞弊!”

看著那隻終於碎掉的蛋,小侯爺眼底飛速劃過一抹快意,麵不改色道:“我沒有。”

“你有!”謝顯轉頭衝塗爻喊,“他剛才用了指關節,我都看見了!”

是硬生生用指骨戳碎的,根本不是正經碰蛋!

塗爻默默地彆開臉,完全不想管這檔子破事兒。

其餘眾人也看天的看天,望地的望地,好像這些日日都見的風景忽然煥發出彆樣魅力,叫人舍不得移開眼。

謝鈺木著臉反駁:“口說無憑,你沒有證據。”

“這就是證據!”謝顯悲憤道。

他還想拿回去給公主看呢。

謝鈺抬起下巴,雙眼微眯,“辦案要講證據,人證物證缺一不可。”

他帶著一種誌在必得的篤信,一字一頓道:“你沒有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