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他死了(2 / 2)

“他小時候很聰明的,”王香臉上泛起一點追憶的唏噓,“每次學堂裡都考頭名,大家都說他肯定馬上能中到秀才……”

但是沒有。

一次,兩次,三次,第三次失敗後,看完榜的王河沒有立刻回家。

王香和公婆等啊等,等到天都黑了,人還沒回來,著了急,請街坊四鄰一起去找。

直到天蒙蒙亮時,才有人在一家酒館發現正在跟人賭錢的王河。

王父氣極了,當場給了他幾個巴掌,“孽子!”

那幾個巴掌短暫地喚回王河的理智,但很快,賭博的影響逐漸顯露出來。

已經連續失敗多次的王河儼然失去了對科舉的信心,他開始害怕讀書,害怕再次失敗。他一會兒覺得自己不是讀書的料,一會兒覺得是不是考試有貓膩,一會兒又覺得考官同自己過不去……

而坐在書桌前的煩躁很快被坐在賭桌邊的痛快蓋過。

王河開始頻繁回憶賭桌,思念那種死生一線的快/感。

被王父抓到時,王河正在贏錢!

我有贏錢的天分,王河心不在焉地扒拉著書本,這樣想著。

若那日父親不去抓我,或許我早已贏得盆滿缽滿。

對,一定是這樣!

讀書麼,不也是為了來日金榜題名,弄個官兒做做?有了官身便是終生衣食無憂,說白了,還是為了銀子嘛!

王河的心思活泛起來。

那賭桌上動輒百八十兩的出入,若自己手氣好,說不得一晚就能贏幾十兩呢,之前那莊家還說自己有天分呢!

做官……他們這樣的出身,想必也做不得大官,底下的官一年俸祿才多少?

可賭錢就不一樣了,聽說有人手氣好時,一天就能入賬上千的銀子呢!

一個人順風順水慣了,就很容易眼高於頂,而當這種麵子比天大的人麵對接二連三的失敗時,遠比常人更容易放棄。

他們會想,彆人會怎麼看我?他們一定都在背後嘲笑我……

卻不曾想寒窗數十年,高中的才有幾人?幾次失敗算得了什麼!

不嘗試就不會失敗!

他們會畏首畏尾。

而當“失敗的痛苦”和“賭桌上的肯定”同時出現時,他們很容易傾向後者。

“公公勸了幾回,到底勸不住,”再說這些事時,王香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很平靜,“他一個大活人,又不能綁著,便時常三更半夜翻牆出去賭。”

後來白石鎮整治,再無賭坊,王河上起癮來,竟跑去彆的地方賭。

“幾次之後,賭坊的人就上了門,後來家裡值錢的東西搬光了,竟又來了高利貸的……”王香道。

“他的手指就是那時候被剁掉的?”馬冰問。

王香點了點頭。

有些事她沒說,實在是說出去太過丟人。

當時王河已經輸紅了眼,跑回來翻銀子沒翻到,還打了一家老小,鄰居們拉都拉不住。

最後,竟還是放高利貸的人拿住的。

那會兒家裡已經沒銀子了,麵對舉起來的斧頭,王河竟喪心病狂道:“女兒,我有女兒,她們雖然年紀小,但好好調/教幾年,一定會出落得很漂亮!”

當時王香就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好像有什麼東西徹底碎裂。

她再看王河時,好像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直到那個時候,她才徹底死了心。

原來自己的丈夫,早就已經死了。

當時來討債的是個大胡子,跟著的人都喊他“六爺”,原本王香是很怕他們的,可聽王河說了那樣的話後,竟覺得也不過如此。

六爺當時就給了王河一巴掌,“他娘的,老子自認不是好貨,沒想到你竟更不是個東西!”

虎毒不食子,這廝竟要賣女兒了!

“老子是放高利貸的,可不是拐子!”

說罷,一把奪過手下的斧頭,親自剁了下去。

“他一走幾個月,你們不擔心麼?”馬冰問道。

王香看了她一眼,“家裡什麼都沒有了,還擔心什麼?”

開封府轄下,輕易沒人敢拿活人抵賬。

王香往屋裡看了眼,眼神柔和,“他不回來,倒還好些。”

“他是被人殺死的。”謝鈺看著她的臉,緩緩道。

王香的表情沒有絲毫波瀾,“嗯,猜到了。那樣的人,早晚給人打死。”

離開王家時,謝鈺和馬冰一時都沒說話,離開老遠了,還忍不住扭頭看向那座探出桂花樹的小院。

“也許,也許我們根本不該來。”馬冰歎道。

謝鈺沒做聲。

前麵有人趕著一群鴨子經過,兩人忙勒住韁繩,站在路邊等他們過去。

“不,也許我們從一開始就不該去張於村。”馬冰喃喃道。

如果一開始不去張於村,就不會發現那副骨架,而不發現那副骨架,就沒有今天的局麵了。

謝鈺知道她起了惻隱之心,但並不讚同,“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殺人自然要償命。”

“真的所有的凶手都該死嗎?”馬冰反問,言辭陡然尖銳,眸底也像沁了一層霜,“殺人的真的都償命了嗎?”

王河分明是個敗類,活著害人害己害國害家,死了才是皆大歡喜。

在她看來,那凶手不過為民除害罷了。

“馬姑娘!”謝鈺微微抬高聲音。

馬冰平靜地看著他,在等接下來的話。

謝鈺很想告訴她律法是沒錯的,殺人的都償了命,可這些日子以來他看過的卷宗和舊史,卻無一不顛覆著這個認知。

他甚至已經產生了懷疑,懷疑這些年來自己所堅信的到底是不是正確的。

他也漸漸有些明白了,為什麼一開始父母和舅舅都不想讓他看那些東西。

一個古老的王朝想要站住腳,勢必要掩埋許多黑暗的過往,而隨著歲月流逝,那些黑暗層層積累,就會演變成一種常人難以接受的扭曲的道理。

但凡心性略有不堅者,都會大受打擊。

謝鈺終究沒有說出口。

馬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是的,謝大人,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隻不過是善良人欺騙自己的鬼話,那些凶手和欠債的都成了大爺,坐享榮華富貴……”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用力抿起兩片菱唇,雙腿一夾馬腹,猛地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