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你說謊(2 / 2)

說完,一溜煙兒跑了。

還挺機靈。

眾人進了大堂,頓覺一股混雜著飯菜香味、汗味兒,甚至還有牲口味兒的古怪熱氣撲麵而來,馬冰就有些無奈。

鼻子太靈了真遭罪。

從這邊的城門入了開封城後,距離最近的就是西市的牲口市場,因此許多牲口販子入城前後都會來這裡歇腳。

她甚至能分辨出哪一桌的客人是販豬的,哪一桌的客人是趕羊的……

馬冰正低頭扒拉藥膏,想要不要在鼻子下麵抹一點,忽然眼前光線一暗,淡淡的雪後青鬆的幽香覆蓋過來,緩慢而堅定地取代了那些異味。

抬頭一瞧,謝鈺不知什麼時候挪到她的上風口。

馬冰抿了抿嘴兒,眼底沁出歡喜。

或許隻是不起眼的小事,即便他不過來,自己也有法子應付,可這樣被人時刻放在心上的感覺,真好。

很快,劉善急匆匆從後麵出來。

他穿著一身銅錢紋醬色緞麵袍子,留著兩條梳得整整齊齊的胡須,紅光滿麵,跟大堂裡那些風塵仆仆的食客渾然不似一路人。

“幾位差爺,”他老遠就開始拱手作揖,“幾位差爺,不知貴客臨門,有失遠迎,罪過罪過,快進後院。”

又對櫃台上吆喝,“快,上茶,上好茶!”

他無意中往後一瞥,視線落在一喜麵上,稍稍停駐,又迅速劃開。

一直觀察著他神色的謝鈺將這一幕儘收眼底。

大堂裡亂糟糟的,還有許多嘴角掛著食物殘渣的食客睜著好奇的大眼往這邊看,屬實不是說正事的地方,謝鈺便帶人穿過門洞,再抬頭,豁然開朗。

這座客棧大體分三個部分,前頭是吃飯的地方,一排屋子住宿,後頭另有幾座院子,最大最好的一座是劉善及其家眷的住處,偶爾也做會友之用。

另外幾座有的是牲口棚,有的存放雜物、糧草等,雖不大精致,也算井井有條。

眾人隨劉善進了他自己住的院子,粗獷簡潔。

謝鈺率先坐下,順手拍了拍旁邊上風口的位置,看了馬冰一眼。

馬冰一抿嘴兒,挨著他坐下。

不多時,小夥計端進來幾壺熱茶,劉善又讓他上燉肉,被謝鈺製止了。

“劉掌櫃,”謝鈺指著一喜,開門見山道,“你可認識此人?”

劉善下意識摸了摸兩撇小胡子,眯著眼,裝模作樣打量一喜幾眼,點頭,“像是有些麵善,可是來這裡住宿過?”

一喜急了,“劉老板,你忘了?年初你拿著那高快腿的褡褳來我家訛詐,說不給銀子就報官,硬是討了十五兩才走。我還跟你來看過屍體呢!”

事關自家生死,一喜又是個直性子,一開口說得又急又快,劉善幾次三番想打差都不得行,臉都綠了。

你他娘的!當著官差的麵說老子訛詐,以後買賣還怎麼做!

劉善在心裡怒罵,又摸了摸胡子,勉強陪笑道:“這,這個嘛……”

謝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怎麼,劉掌櫃沒想起來?”

劉善又要去摸胡子,半路卻被迫去擦了額上流下來的冷汗。

他以前也曾跟官差打過交道,可誰不是旁敲側擊的,哪兒有人上來就玩兒這麼狠!

其實剛才他就認出一喜了,心中暗道不妙,還準備了幾套說辭。

萬萬沒想到,這位年輕的差爺不按常理出牌,一喜又是個愣子,好一通亂拳打死老師傅,竟叫他一番算計都沒了用武之地。

事已至此,劉善也沒法繼續裝傻,隻好縮著脖子耷拉著腦袋道:“差爺贖罪,實在是小人這裡每日過往人太多,一時沒想起來,這……”

他咬了咬牙,十分懺悔的樣子,“當日確實是小人見錢眼開,不該勒索,這就把銀子還給一喜兄弟!”阿德在旁邊嗤笑,“剛還不認識,這會兒就直接一喜兄弟,你這變得夠快啊。”

劉善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作勢要去拿銀子。

“站住,”謝鈺道,“銀子的事不急,本官且問你,那高快腿到底是怎麼死的,屍體在哪裡?”

“這……”劉善麵上的紅光褪得一乾一淨,一張黃臉看上去更黃了。

他抹著汗道:“大人,實在是小人混賬,那高快腿其實沒死。當日小人聽他酒後抱怨,不過一時糊塗,才起了壞心,便與他商議著,正好要過年了,索性訛詐一回,便拿了他的褡褳去一喜兄弟家。”

“沒死?!”

一喜失聲道。

謝鈺和馬冰等人也是又驚又喜。

若果然沒死,那劉春蘭夫妻自然就沒事了。

“確定沒死?”謝鈺再問。

劉善胡亂抹著臉上的汗,“確實沒死。”

然而馬冰卻注意到,謝鈺的眼睛飛快地眯了下,放在膝蓋上的食指也輕輕點了兩下。

這是他有所發現時的習慣動作。

莫非劉善沒說實話?

一喜急了,撲上去扯著他的領子罵道:“你,你簡直混賬!那,那當日的屍體是怎麼回事?”

他還壯著膽子戳了下呢!分明是涼的。

官差在場,劉善不敢妄動,苦哈哈道:“高快腿怕你不信,提前在外麵凍了許久,所以是涼的,看著臉也白。那日你隻是害怕,又不曾上前細摸心跳,故而就,就被騙過了……”

一喜都傻了。

原來,原來是這樣?!

他下意識鬆手,杵在原地呆愣片刻,忽然抬手抽了自己幾個巴掌,“唉,我真是傻子!”

阿德和跟來的兩個衙役都聽懵了。

你們考慮的還他娘的挺周全!

為了訛詐銀子,高快腿也是拚了!

馬冰看看謝鈺,再看看劉善,忽然出聲問道:“那高快腿去哪裡了?為什麼沒有再去開封?”

劉善才一抬手,謝鈺忽道:“彆摸你的胡子了。”

熟悉的動作被打斷,劉善突然有些慌亂,右手僵在半空中,不知該如何是好。

謝鈺緩緩站起身來,背著一隻手走到劉善麵前,盯著他的眼睛道:“我們剛進來的時候,你就認出了一喜,後來本官問你是否認識他,你的第一反應就是抬手摸胡子,然後說了謊。”

劉善的眼皮狠狠一跳,沒敢吱聲。

謝鈺似乎輕輕嗤笑了下,又好像沒有,繞著他踱了兩步,繼續道:

“一喜說出當日的事情,問你記不記得,你又摸了胡子,然後沒說實話。”

劉善的心跳如擂鼓,忽然覺得燥熱無比,額頭上迅速沁出油汗。

話音落下時,謝鈺已經繞到劉善背後。

他伸出手,突然重重拍了劉善一把,“或許你自己都沒發現,每次你想撒謊時,眼珠也會跟著抖一下。”

劉善被狠狠嚇了一跳,兩腿一軟,噗通跪倒在地,冷汗涔涔而下。

“大人!”劉善恨不得把頭紮進胸膛裡,帶著哭腔喊,“大人呐,小人真不知道高快腿為什麼沒有再去開封……不對,他既然詐死了,自然不能再去開封,這,這小人……”

老大一個男人,哭得滿臉鼻涕眼淚,謝鈺再想看他的表情時,竟看不清了。

謝鈺微微蹙眉,“把臉擦乾淨。”

劉善抽噎著擦了臉,兩隻眼睛迅速腫起。

這家夥……謝鈺低頭俯視著他,到底是有心的,還是無意的?

按理說,一個人的習慣性動作哪怕被點出來,一時半刻也很難更改,可現在……

“你說高快腿沒死,那他什麼時候離開的?”謝鈺重新坐回去,“可曾有人見過他退房?”

劉善搖頭,“好些人都是住了就走的,夥計們看到了時候也沒來續交銀子,就知道不住了,自去打掃,所以有沒有人看見他離開,小人也不好說。”

這一點早在當初調查“殿試舞弊案”時,謝鈺就了解過了,聽他這麼說,倒也不算意外。

“你和高快腿很熟?”

劉善老實道:“也算不得熟悉,他偶爾會來住幾回,就是認識。”

“他是哪裡人?真名叫什麼?平時住在哪裡?”

劉善搖頭,“小人很少過問客人家裡的事情,實在不知他住在哪裡。”

謝鈺看了他一眼,“抬起頭來,看著本官的眼睛回話。”

劉善睜著紅腫的眼睛看了一會兒,迅速敗下陣來,“小人,小人隻隱約聽得他好像是偏西南一帶的口音。”

謝鈺看向阿德,阿德又看後麵另一個衙役。

這衙役是戶曹那邊的,對戶籍分布之類很熟悉。

那衙役想了一回,點頭,“開封西南確實有幾個村鎮姓高的很多。”

但是有個問題:

高快腿是行腳商人,這類人常年在外販貨,一年到頭不回家也很常見。

所以,即便知道了他的家鄉可能也無濟於事。

他們要找的,是他平時各處販貨後的固定歇腳點。

謝鈺又看了劉善一眼,對阿德道:“去召集客棧上下所有夥計,包括廚子、馬夫和打雜的,你們挨著問話,看那幾日誰見過高快腿,誰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還是得先問出高快腿的真實姓名,隻有這樣,才能去查戶籍還是租賃的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