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斌狠狠皺起眉頭。
他倒不是嫉妒那點兒私產,而是覺得這事兒肯定沒有那麼簡單。
雖說“官不與民爭利”是舊規矩,但放眼天下,有幾個官員做得到?
要排場,要交際,要養活一大家子人,靠那點兒俸祿夠做什麼的!
少不得私下進賬。
若真以“官不與民爭利”去查,滿朝文武恐怕剩不下幾個!
父親弄鋪麵,也在意料之中,而給大哥二哥,也不算什麼。
畢竟他們再不濟,如今也是官身,有點產業傍身也說得過去。
甚至不用問,田斌也能猜到,來日自己躋身官場,名下也會多出幾個鋪麵……
問題是,那些鋪麵當真都隻是用來賺錢的麼?
未必。
父親的心思深沉,他不好細猜,但事情決計不會這麼簡單。
自從之前確認了父親與肅親王有私交後,田斌越發加深了這個觀點。
不過陳琦又是怎麼知道的?
父親倒了,兩個哥哥不頂用,外祖父一脈早就被邊緣化,如今一個在京城的都沒有。即便在,也未必能幫得上什麼忙。
而自己……田斌的眉頭越皺越緊,隻恨事情來得太快,自己之前又太過謹慎。
若早早下場,或許此刻也能有個一官半職,不至於事到臨頭無人可求。
“公子?”隨從田斌突然停住,下意識問了句。
田斌用力在廊柱上捶了一把,“他們前段時間可曾得罪什麼人麼?”
陳琦怎麼會突然盯上自家?
一定有原因的。
彆的不說,陳琦不是沒有證據就亂說的,那麼證據是哪裡來的?
一聽“他們”,隨從就知道田斌說的是上頭兩位公子,忙道:“都被去了職務,暫且在家閉門思過……”
說是“暫且”,但在京中多年,他也知道套路,如果沒有奇跡發生,恐怕這“暫且”就要變成“永遠”。
田斌用力攥了攥拳頭,沉聲道:“去替我向老師告假。”
不行,得儘快回去問問究竟怎麼回事。
他們沒了職務倒不要緊,但若真因此而坐實了父親的罪名,那麼自己就成了罪臣之後,永無科舉出頭之日!
那是他最後的機會。
田斌正急匆匆往外走,忽聽遠處有人喊:“兼資!”
他抬頭一瞧,竟是多日不見的季芳。
季芳才要往這邊走,卻被同行的學子一把扯住,“彆去!”
季芳一把甩開,“你做什麼!”
那學子冷笑道:“你以為我願意攔你?好啊,你想彰顯自己高貴的友誼,你不怕死,你那一大家子也不怕死,你去啊!回頭彆說是一個屋子的!”
國子監日常寄宿,他們兩個是同寢室的。
季芳才要反駁,卻想起剛才傳進來的消息,腳下不由踟躇起來。
田斌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出奇平靜,沒有憤怒,沒有驚喜,也沒有一點兒意外。
看完之後,田斌就彆開眼,頭也不回往外去了。
世態炎涼,不過如此。
京中消息素來傳得很快,它們沒有翅膀,卻比鳥更能飛;沒有腿,卻比兔子更能跑。
辰時發生的事,不過巳時,開封城的大街小巷就已經議論開了。
馬冰去買菜時,就聽到相熟的攤販一臉熱切地議論。
“……那麼老些錢!”
“真的?我也聽說的,聽說家裡搜出來一座金山!”
“這就胡說八道了啊,還沒抄家呢!”
“啊,那應該也快了。”
經過層層潤色後,田家貪贓枉法的行徑已經升格數倍,儼然淪為大祿朝頭一號喪心病狂的。
尚書距離普通百姓的生活太過遙遠,遠得很,簡直跟天上的星星月亮似的,想都想不出來是個什麼光景。
自然,也沒有任何感情。
尚書嘛,聽說是老大的官兒,但具體有多大,他們想象不出來。
不過,隻是能親眼見證他倒台,大家就足夠興奮了。
越是底層的人,似乎就越熱衷於觀賞龐然大物的跌落。
因馬冰與王衡幾次義診,街麵上的百姓都認得她,曾一度買菜不要錢,被強硬拒絕之後,也總是多送幾頭蒜、幾棵蔥什麼的。
禮輕情意重嘛。
老遠見馬冰過來,幾個攤主眼前一亮,立刻熱情地圍攏過來,旁敲側擊地問話。
“馬大夫,聽說那什麼尚書的殺人了?”
馬大夫是住開封府的,消息肯定很靈通吧?
馬冰啼笑皆非道:“什麼殺不殺人的,你們都從哪兒聽說的?如今朝廷還沒查完呢,你們可彆亂說。”
眾攤販眼珠轉了轉,立刻做出一副“我們懂”的表情。
懂嘛,就是很嚴重,不讓往外說嘛。
馬冰清楚地看到了他們神色的變化,都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這可不是自己說得哈,都是他們太會聯想了。
忽聽不知哪兒一個人大咧咧道:“這也正常,做官嘛,誰不是為了光宗耀祖多撈銀子?那些大官在家都是用金碗銀筷子吃飯的,筷子頭上還鑲著那麼大一顆寶石,日頭一照,能把人的眼睛晃瞎了。”
說著,他還煞有其事地用手比劃了個圈,仿佛自己親眼見過似的,引得眾聽眾嘖嘖稱奇。
馬冰也瞄了眼這位據說大舅子的表妹的鄰居的女兒在某位大官家裡當婢女的大喇叭,心道哪個官兒會想不開,用拳頭那麼大的寶石鑲筷子!
舉重嗎?!
罷了,你們高興就好。
馬冰去買了菜,大約人逢喜事精神爽,想了下,又提了幾隻肥雞肥鴨,準備回去做鹵味吃,滿滿當當塞了兩隻大筐。
回去的路上,忽見前頭十字路口闖過一匹快馬,雖隻匆匆一瞥,馬冰卻還是認出來馬背上的騎士:
田斌。
開封府人潮洶湧,若無急事,誰也不敢輕易大白天在大街上縱馬。
馬冰慢慢走過去,看著伴著各色驚叫,迅速消失在人潮中的騎士,低聲道:“也該你們著急了……”
這些年我所經曆過的,品嘗過的,你們也該試試滋味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