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2 / 2)

素回似乎說了什麼,可他隻能看到素回囁嚅的嘴唇,卻聽不到他的話。

又如上一世那般,五感漸漸消散了嗎?

這樣的死法是愈微最無法接受的,那對於他來說就像是地獄。

他全身發冷,想讓殷牧悠和厲靖言給他一個了結,他這麼刺激厲靖言,就是想要死得輕鬆些,再也不想如上一世那樣的死法。

可喊出口的話,卻完全不同。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愈微的聲音沙啞,嘴唇微顫著,“我不想死。”

“撐著,我定會救你!”殷牧悠將草木之靈的靈氣渡給了他,傳送陣法還要靠素回,現在有餘力保住愈微的命的,便隻有他一人。

耳旁能聽到妖獸嘶吼的聲音,黑暗深處他被無數隻獸瞳盯著,殷牧悠知道,若非畏懼厲靖言,那些妖獸一定會蜂擁而至,將他們啃食乾淨。

愈微身上的血根本就止不住,必須回照陽山,他們不能在這個地方待得太久。

正當殷牧悠思索應對之策時,不遠處一人緩緩朝他們這邊走來。

“誰?!”

殷牧悠戒備的望向了那邊,等他略走近一些的時候,殷牧悠才發現那不是彆人,正是乾元。

他身上的衣服沾染了許多汙垢,像是剛剛經曆了一場大戰。

乾元走到了愈微的身邊,手裡還拿著另外一朵佛蓮,和中央位置的不同,那完全是完好無損。

“乾元前輩,佛蓮不是已經毀壞了嗎?”

“我方才……跌入了顏風淩渡劫之地,在裡麵取出來的。”

顏風淩?

愈微的臉色幾乎扭曲,自己所做的努力,決不能付諸流水。

他掙紮著爬了起來,朝佛蓮伸出了手,想要將那朵佛蓮捏碎。

乾元連忙將佛蓮護在懷中,朝後退了一步。

而受了重傷的愈微還要從地上爬起來,他想走到那邊去,便要費極大的力氣,在站立的那一刻雙腿還在顫抖:“把它給我!”

“你就是幼時曾救過我的人對不對!”

愈微全身僵硬,他早已忘記了救過誰,偏偏眼前的人將他牢牢記住。

他甚至不願承認,隻狠狠道:“把它給我!”

乾元目光微閃,裡麵還有淚花:“你報複得還不夠嗎?”

“不夠,自然不夠!”

“顏風淩死了,顏家那些人便要為他所做負責,我已設下秘法,隻要我死了,顏風淩的轉世來上雲秘境,便能記起一切!”

“我要讓他親眼看看,自己是怎麼害死自己的親族的。”

乾元在那處修煉洞府裡已經看到了一切,他深深凝視著愈微,明明手裡還拿著佛蓮,手上的力氣卻漸漸鬆了。

他又一次選擇了對立麵。

明明這一次到上雲秘境來,就是為了他啊。

乾元說出了真相:“你早就已經報了仇,你奪舍的這具身體,就是顏風淩的轉世。”

這具身體……?

顏風淩的轉世?

每一個字愈微都明白,可連在一起,他卻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其中的意思。

愈微愣在了原地,身體僵硬了起來:“你胡說!”

乾元身體微顫:“我若說謊,手裡為何有另一朵佛蓮?便是因為我方才不慎墜入了他當年渡劫的地方,看到了一切真相。你當初想找到顏風淩渡劫的地方,不正是想兩朵一起毀掉?”

“不可能……不可能……”

“景丞,你清醒些吧。”

“清醒?幾百年都沒人讓我清醒,你現在讓我清醒?”方才愈微眼中的求生欲全然消散,他掙脫開來,斷了殷牧悠的靈氣,他的身體便衰敗得更快了。

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便是毀掉這一切。

他竟奪舍了自己最不想奪舍的人,在這具身體裡,令他無比作嘔。

“給我!”

乾元拚死護著佛蓮,愈微的攻勢淩亂又瘋狂。

他身體枯竭得這樣厲害,還要使用法術,朝乾元打去。

然而劍修怎麼會輕易倒下,僅憑現在的愈微,根本無法打贏他,隻憑幾招便破解了他的法術,朝他直直攻來。

劍抵在了他的脖子上,愈微的臉色更加蒼白。

乾元哀求的說:“彆再逼我了,你已經尋到了顏風淩的轉世,還奪舍了他的身體,已經足夠了。”

愈微臉上浮現譏諷的表情:“讓我作為顏風淩去活?我寧願死。”

乾元幾乎啞然,他無法做到對愈微指手畫腳。

畢竟石壁上所記載的,包括顏風淩在愈微死後,又故地重遊,刻下了師父對徒弟的懺悔,便是如此慘烈的結局。

“不過……你有一點說得極對,顏風淩大概死也沒想到,他最後竟真的死在我的手中。”

“那個人犯下的錯,竟由這種方式……可笑,太可笑!”

“我在奪舍這具身體的時候,他明明半點反抗也沒有,我便輕而易舉的……”

殷牧悠在一旁看著,正想上前去,畢竟現在愈微的模樣太可怕了。

斷了他的靈氣,他就無法活了。

方才的他,明明以那樣哀求的姿態告訴他,他想活下去。

然而一旁的厲靖言卻阻止了他,那雙深沉的黑眸裡:“若我以陸文龍的身體活,我也會想死。”

他們都一樣。

再怎麼想活下去,都不屑這樣的施舍。

乾元全身緊繃,生怕愈微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既然他把身體給了你,便是想讓你好好活著啊。”

他拚死護著那朵佛蓮,愈微知道他自己取不到了。

身體失去掌控,無力的倒在了地上。

愈微瘋狂的大笑了起來,眼淚有淚水劃過。

乾元都以為他想明白了,放棄摧毀上雲秘境的結界了,這才走了過去想為他輸送靈氣護住心脈。

可愈微卻取出腰間的匕首,深深紮入了自己的胸口:“我不僅要親手奪舍他的元神,還要親手殺了他轉世的身體。”

這動作發生得太快,令眾人措手不及。

他直接刺中了心臟。

殷牧悠也沒想到他會這樣對待自己:“你這樣叫我怎麼救你?”

愈微的身上沾滿了鮮血,那大笑不止的表情,最終恢複了平靜。

天空好黑,周圍葳蕤的樹木遮住了一切,樹縫之間都透不進任何的光。

這真不是個好地方,月光也透不進來,他忽然懷念起在照陽山看到的那顆梨花樹,常年不敗的立於山巔,月色下的梨花極美。

他不再想活。

奪舍隻有一次,以這種身體或者,他寧可去死。

愈微望向了殷牧悠,鮮血不斷從他嘴裡滲透出來,幾乎染紅了半個脖子。

他沙啞著聲音,費儘全身力氣說著話。

“我好恨他。”

“這具身體,若真是他的轉世,那便……等我死後,把這具身體,挫骨,揚灰。”

“我要讓他不複全屍,要用最惡毒的辦法折磨他的魂靈,讓他生生世世,不得為人。”

“殷……牧悠,你答應我,好不好?”

殷牧悠捏緊了手,忽而生出幾分不忍:“可你這麼做,便也斷了你自己的後路。”

愈微失聲大笑起來,眼淚從他空洞的瞳孔間溢出:“無……無妨,我同他一樣,永遠痛苦,也,不需要……任何人來,救我。”

他朝上方顫巍巍的伸出了手去,眼前的月光皎潔,離自己如此之近,仿佛伸手可觸。

然而他明白,自己這一生都像是身處虛假的幻境一般。

看似觸及到了一切,實則水中月,鏡中花,如此遙遠啊。

愈微緩緩閉上了雙眼,再沒了呼吸。

巨大的竹林之中,幽幽冷風吹拂,乾元垂下了頭,以本源之火照徹黑暗。

那些火焰微弱的圍繞在愈微身邊,像極了黑夜間的螢火蟲,如此之多,足矣將愈微的身體照亮。

乾元走了過去,一直低垂著頭,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說出來的話,卻帶著嘶啞,喉嚨裡仿佛壓抑著強烈的痛苦。

“顏風淩的坐化之地就在上雲秘境,我方才……是不慎落入了那個地方。”

“我看到了些畫麵,便馬不停蹄的趕了出來,生怕他會做傻事。”

“可我……還是沒能救他。”

乾元不小心觸碰到了愈微身上的鮮血,他的手仿佛被灼傷一般,飛快的挪開。

是疼的。

那些血沾染在了他的手指上,而自己的恩人又這樣毫無生機的躺在這裡,令乾元覺得,他仿佛是被自己所害。

為什麼每一次都事與願違?

無論是他當上仙盟盟主那一次,還是他來上雲秘境這一次。

乾元退後一步,麵對那具屍身行下三叩的大禮。再次抬起頭時,他的臉才令眾人看清。

“乾元前輩,你怎會變成這樣?”

“誤入那個地方,豈是能輕易出來的?”乾元自嘲的說,“不過是修為倒退罷了,無妨。”

乾元望向了那具屍身:“我不僅沒能救他,還害了他。”

“幼時他若沒有救下我,那該多好。”

他自責萬分,也不顧自己傷了元氣,拿出在顏風淩坐化之地尋到的傳送法器,在裡麵注入大量的靈氣,為的就是啟動它。

“等傳送法器激活,你們便早些離開這個鬼地方。”

“那你呢?”殷牧悠問。

“我……”乾元閉了閉雙眼,“我要留在這裡。”

殷牧悠十分震驚,沒想到他竟要以命相抵。

“一報還一報,他的恩情,我便隻能用這種方法來還了。”乾元背過身去,這東西耗費了他極大的靈氣,他的臉如今衰老得更加厲害,他不想讓殷牧悠看見自己如今的模樣。

好歹,他也是仙盟盟主。

愈微犯的錯,便由他來彌補。

乾元把東西丟給了他,一步步朝前走去。

他走得決絕,和當日的愈微一樣,一去,無回。

“乾元。”

喊住他名字的不是彆人,正是一旁的素回,“保重。”

乾元沒有回頭,像是根本沒有聽到這句話那樣。

素回滿眼複雜,手裡捏著的傳送石,就像是熾熱滾燙的那般。這裡麵蘊含的全是乾元輸入的靈氣,他看出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再啟動陣法了。

素回想起了方才,愈微也曾朝他們求救的時候。

乾元像是一把刀,撕裂了他所有的求生欲。

他身上肩負的,有恩情,亦有仙盟的擔子。世間哪來雙全法?他負愈微,護了仙盟,便要把命賠給他。

“走吧。”

“……嗯。”

後來,佛蓮被重新移栽到了中央的地方,上雲秘境的混沌靈氣得以控製。

素回後來問過殷牧悠,倘若是厲靖言這樣,他會怎麼做。

殷牧悠隻是笑笑:“他若伸手向我求救,天涯海角也要尋到,他若真的想去死,我也隨他一同去。”

“無論怎樣,都依他。”

那日之後,殷牧悠帶走了愈微的屍身,按照約定,讓他死無全屍。

那樣怕死的人,卻令自己將他挫骨揚灰。

殷牧悠站在極北的造化池前,朝天撒了一捧骨灰。

細雪與它相融,真正的消失於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