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沒兩個時辰,田嶽果然登門。
“彆問我如何算到你今日會來。不過是根據人之常情,稍作推斷而已。”霍奉卿假做謙虛地笑笑。
“令尊明媒正娶三位夫人,令堂身為正室,卻已有近十年未在人前露麵,想來處境並不好。如今你又知令尊在沅城有外室及一兒一女,為令堂不忿的同時,難免也會替自己不值吧?”
霍奉卿這人最懂撥弄人心,不管田嶽是不是真正在意這一點,他都有法子引導對方在意這一點。
“你爹要做的那件‘大事’,若僥幸成了,顯然你和令堂落不到太大好處。沅城那位‘素合先生’手裡的籌碼,足夠換取你爹下定決心,將一切好處歸給你那兩個未曾謀麵的弟弟妹妹。而反之,你爹若敗,田家上下就是個誅九族下場,你和令堂都難逃一死。所以,小田大人想做什麼。該做什麼,並不難猜。”
因田氏先祖田姝主動率臣民國土歸服大縉,開國祖對田氏許了寬恩,如今的承嘉帝自不會輕易打祖宗的臉。
隻要田氏裂土造反之事未坐實,承嘉帝就不至於對田家趕儘殺絕。
眼下田嶽最好的出路,就是搶在親爹真正動手謀逆之前,積極站出來跳反自家。
若他能助一臂之力,使朝廷兵不血刃控製住事態,原州不亂、外敵也無機會趁虛而入,就可算是於國有功。
如此田嶽既可自保,也可保田氏其餘不知情者免死。
與私心來說,還能趁機乾掉他爹,替他娘出口惡氣,自己也不必再擔心將來會被那兩個私生的弟弟妹妹踩在腳下。
“這算是一本萬利的買賣,我若是你,定會毫不猶豫。”霍奉卿看熱鬨不嫌事大似的,眉梢悠哉哉輕挑。
“果然是‘既敏於察又精於算’的霍奉卿啊,連出路都給我安排得明明白白,”田嶽低垂著臉,唇角笑意愈發苦澀,“我突然登門‘投誠’,你就真信我?”
“若你方才沒提常盈大人那一茬,我對你的‘投誠’自會存疑。可既有那一樁,我便信你了,”霍奉卿嗤鼻哂笑,“你比你爹聰明。或者說,你沒他瘋魔,沒他狂妄。他這些年過於順遂,膨脹了,反而不如你敏銳。”
原州官場上本是田黨一家大勢,之後有了霍奉卿為首的州牧黨,或多或少地拉攏了小部分田黨為他所用。
但還有一部分為數不小的田黨中堅,雖對田嶺並不是完全信服,卻也沒覺得霍奉卿比田嶺好到哪裡去,所以在觀望中繼續留在田黨陣營。
今日有了常盈不著痕跡地表態,加上雲知意在均田革新之後聲望日漸上漲,之後這部分人很快就會向雲知意靠攏。
田黨在原州官場上盤根錯節的脈絡,即將出現最大幅度的一次鬆動。若田嶺在此時貿然揭竿裂土,就絕不會像預期那般順利。
“……再有你霍大人在旁虎視眈眈,我相信,但凡我爹一冒頭,他那荒唐大夢恐怕隻在朝夕之間就會醒來,”田嶽終於再次正視霍奉卿,“你說得沒錯,他這些年太順,太久沒遇到過你這樣的對手。”
所以田嶺大大低估了霍奉卿。
從一開始選擇對這個年輕人采取“懷柔綏靖”的策略,任由他一點點坐大時起,田嶺就敗局已定。
*****
文官的戰場曆來無形,攻防不在一城一池,過程中的許多勝負往往都在看不見的地方。
這就會使人常有錯覺與疏忽,輸贏難辨。
原州本身地處邊境,再加上田氏兩三代人的持續運作,這些年一直在不顯山不露水地使原州逐步脫離京中掌控,所以在教化上比彆州要弱。
書猶藥也,善讀之可以醫愚。
當教化被刻意削弱,聰明人自然就少了;聰明人少了,田嶺當然就輕鬆許多。
自霍奉卿的祖父霍遷英年早逝後,這幾十年來,一茬茬看似出色的年輕學子步入原州原州,卻沒有哪個真正讓田嶺感受過強勁阻力。
這樣的局麵是田嶺心之所願,但也有點壞處:長久不曾棋逢對手,一順百順,人就會在狂妄中膨脹,在膨脹中迷失,在迷失中瘋魔。
會在誌得意滿中,誤以為事情會永遠儘在掌握。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霍奉卿雖亮明旗幟衝在黨爭最前線,對田黨處處圍追堵截,勝多敗少,田嶺也沒真將他視為威脅。
世間事,往往逃不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個樸素道理。
田嶽這個被親爹萬般瞧不上的兒子,沉默地遊走在原州官場,從旁看到了太多被他爹忽視的事。
他很早就意識到霍奉卿這個年輕人有多可怕。
這家夥雖年稚曆淺,行事卻慣劍走偏鋒,在“黨爭奪權”之事上仿佛天賦異稟,極擅從旁人輕忽的小細節切入,最終將對手裝進他的套裡。
他總有手段迫使對手突然麵臨二選一的緊迫局麵,又讓事情看上去好像不會有太嚴重的結果,仿佛隻要做出選擇,一切就都結束了。
田嶽看得很清楚,他爹就是在霍奉卿的這種套路下,一步一步敗退而不自知。
當初槐陵北山案時,霍奉卿還是個才剛走馬上任的考功令,便已能站在州牧盛敬侑背後,從田嶺手中奪去“原州主記署”的實際管轄權,並促成了州丞、州牧兩府“旬會合議”這個製度的建立。
按常理,田嶺是不該、也不會做出這樣的讓步,可那時霍奉卿已將局麵推到“要麼答應他的這些條件,要麼讓他徹查槐陵北山”的二選一,兩害相權取其輕,田嶺還需死守北山的秘密,自不願事情鬨大,當然選了前者。
集瀅瘟疫事件,霍奉卿就在集瀅,卻沒有強出風頭。
就在田嶺以為他不會再做什麼文章時,他立刻返回鄴城,強勢啟動了對州丞府右長史符川的問責。
不但如此,他還牽頭發起了罷免當時錢糧署簿書周玉的公審堂辯,引民意做第三方勢力,極大程度上鉗製了田嶺營救這二人的餘地。
最終,符川被罰俸半年、降職調用半年;而周玉引咎下台。除此之外,霍奉卿還順手拿走了官醫署和漕運署的實際管轄權。
符川和周玉是原州官場人儘皆知的鐵杆田黨,田嶺對霍奉卿綏靖讓步,沒有死保他倆,田黨中自不免有人心生物傷其類的危機感。
可惜田嶺當時一心想著犧牲兩個過河卒子、儘快翻過這頁,並沒有立刻意識到這點。
幾個月前,霍奉卿又以官醫署為籌碼,推動官醫署與鄴城庠學聯合辦學;天降陳琇推了一把,又有雲知意與霍奉卿劍拔弩張,這成功使田嶺麻痹大意,最終心懷僥幸地放行了聯合辦學之事。
他以為之後有雲知意與霍奉卿抗衡,聯合辦學之事最終隻會不了了之。
可霍奉卿見招拆招,州牧盛敬侑跟著就進京遊說帝師成汝去了。
如今盛敬侑遊說帝師成汝,對外說法隻是“恭請帝師前來原州,監管聯合辦學”。
但聰明人都懂,一旦成汝來了原州,學政司的管轄權早晚也要脫離田嶺的掌控。
上次旬會,田嶺再次讓步,霍奉卿又同時動了漕運司張立敏和州牧府言珝。看似兩邊各打五十大板,實際又是一次對其餘田黨的暴擊。
所以,今日聽說常盈在眾官麵前拿雲知意隨口一說的話打趣“造謠”,田嶽就知風向大變。
方才再聽霍奉卿攤牌,驚覺這小子早已知曉田家一切秘密,田嶽更是清晰地明白:他爹的荒唐複國夢差不多就此到頭,他若再不做選擇,將來就沒得選了。
看,又是霍奉卿一慣的套路。要麼跳反自家,要麼跟著瘋爹陪葬,二選一,傻子都知該走那條路。
田嶽胸臆間起伏頗大,氣息有些亂了:“你既知道了那麼多,想來早有對策,足以立於不敗之地。我是否站出來,其實無關緊要吧?”
“不,你至關重要,”霍奉卿抿了抿唇,輕垂眼簾遮住眸底突如其來的溫柔笑意,“有人希望以‘原州風平浪靜’的方式解決此事。所以,非你不可。”
田嶽沒有追問“有人”是誰,抿緊了唇沉吟良久。
他的雙眸漸漸泛紅,一向溫和的斯文笑麵竟有決絕狠意:“好。若你承諾保我田氏不知情、不涉事者免死,我便與你合作。”
霍奉卿食指按住下巴,默了片刻後,有些詫異地望向他:“這種事,我敢承諾,你就敢信?”
“也是。你一慣也不是什麼言而有信的君子,”田嶽咬牙,“那,你指條明路,誰能給我這承諾?”
霍奉卿扭頭,透過涼亭外的扶疏花木,笑望一牆之隔的朱紅小樓。“放眼如今原州官場,你覺得誰最像個君子?”
田嶽眼簾緩緩闔上,眼前立刻出現一張端麗淺笑的臉,眉心金箔熠熠高華,澄澈明眸乾淨到讓人心生敬畏。“懂了,是雲知意。”
“既要合作,我便誠懇地給你三點建議。”霍奉卿寒聲喚回田嶽的注目,神情凜冽地瞪著他。
“第一,請尊敬地稱她雲大人。第二,不要再用這種含情脈脈的語氣念她的名字。第三,用什麼手段求她庇護你田家不知情、不涉事者,那是你的事,我隻給你劃一條底線,嚴禁‘美男計’。”
以上三條,若犯其一,霍大人管你無不無辜、知不知情、涉不涉事,格殺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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