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2 / 2)

孫伯延搖頭,難掩眼底寂寥之情。

“實不相瞞,孫某此生臨摹的探微先生佳作,囊括翰林畫院所藏在內,共有四十三幅,可惜並無晴嵐圖其餘五段。

“此前曾聽京城平家藏有一幅,但平夫人早逝,畫傳入哪位子女手中不得而知,在下無從請求。據說那一幅,連同鎮國大將軍珍藏的一段,已由姑娘索回。敢問……消息是否為真?”

阮時意萬未想到,竟招來對方反問。

她無法否認這公開的秘密,隻得再度搬出“太夫人遺命”。

孫伯延欣喜若狂,乞觀她手上的晴嵐圖。

阮時意原想著當麵細賞無妨,可她恰巧給了徐赫,又不忍回絕誠意滿滿的孫伯延。

她委婉解釋,目下不大方便,需緩上兩月。

孫伯延心心念念想欣賞此圖,滿口答應,並宣稱近期留居在京,請徐家隨時派人通傳即可。

氣氛融洽的小聚結束後,阮時意帶著微薄酒意返回瀾園,被告知徐赫曾於早上來過一回,且銜雲郡主遣人送來請柬,邀她明日午後到府上參加書畫雅集。

她草草看了兩眼,因困頓不堪,徑直回屋小睡,未再多問。

次日清晨,阮時意坐上馬車,直奔城南商街,一為夏纖絡備禮物,二為探望已獨當一麵的孫子徐昊。

徐昊近日忙於主理新茶館,早早到現場,親力親為指揮夥計按照要求布置。

他雖與“阮姐姐”談不上多熟絡,但受伯父與父親叮囑,禮敬有加,親自挑選最好的茶葉茶具,仔細包裝。

阮時意為徐昊的穩重圓融欣喜,免不了多聊幾句,轉頭見那名護衛阿煦公然露麵,和靜影聊得熱絡,內心微感不悅。

但此際的她乃平輩,不好多說什麼,隻能另尋法子相勸。

趕往郡主府的道上,阮時意中途停車,進入集賢齋挑選筆墨紙硯,打算順帶給銜雲郡主捎幾套。

因盛會之故,四國七族的書畫愛好者齊聚京城。

除去嘉元帝舉辦的那場比試,還有民間各流派、各書畫社籌辦的大小展覽、雅集,是以大街小巷多了形形色色的異地畫師,連集賢齋內亦擠滿同好。

當阮時意與沉碧提著大包小包從店內步出,被滿臉愁容的車夫告知,方才因避讓巡防隊伍不及,強行將馬車驅到巷內,不慎撞上了石墩,導致馬車輪子開裂,正等人回瀾園另備車馬。

阮時意估算路程,疑心趕不上約定時間,正欲從徐家各商鋪中調動,忽見前方的武器鋪子中行出數人。

為首男子身材挺拔,玉樹臨風,身側女子英姿颯爽,不讓須眉,正是藍家兄妹。

他們身後尾隨兩人,一人眼如銅鈴,身形魁梧,雖衣飾樸素,卻豪邁如武將;另一人為女子,手裡翻來覆去把玩一小型連弩。

阮時意細看那女子,竟瞧不出此人的年齡。

對方作婦人打扮,神態泄露出年邁長者的世故沉穩,但其身形五官應近中年,偏偏肌膚如剛剝開的煮雞蛋,白嫩細滑。

其發髻梳得極其隨意,僅插了一根銀簪,全身散發慵懶優雅的氣場,想必身份尊貴。

這張臉,顯然不屬於大宣京城任何一位貴人!

阮時意無端心跳劇烈。

隻因她已在姚廷玉身上尋獲類似的氣質,那種相貌與閱曆呈現落差的人,都能讓她心生寒意。

尤其那人手裡的連弩,阮時意起碼見過兩次!

一次是秋遊北山,遇流氓地痞、赤月國叛徒、雁族殺手三方突襲,藍豫立曾用此弩發射塗有迷藥的銳箭,連射五人,解救了阮時意、徐赫與秋澄的危機。

另一次是在鬆鶴樓為姚廷玉接風洗塵,藍豫立興致勃勃展示自己改良過的小型連弩,姚廷玉接轉把玩調試。

若阮時意沒猜錯,此弩實為姚廷玉所贈!

長街喧鬨,阮時意聽不清藍家兄妹與那兩名陌生男女的對答。

但她完全無上前寒暄之念,甚至急於撤離,以免被藍家人拉住敘話,遭那女子覺察端倪。

偏生馬車壞了,她若留在原地等候,隻怕要迎麵撞上。

她躲回集賢齋門內,依稀瞥見藍家兄妹拿回小型連弩,與那兩人禮貌道彆,轉身朝另一方向行去。

而那一男一女則駐足不前,交頭接耳討論著什麼。

阮時意耐著性子,隻等兩人遠去,不巧門外馬蹄聲停歇,一沉厚男嗓發問:“咦?沉碧姑娘,阮姑娘在此?”

聽出是洪軒的聲音,阮時意不宜再躲,硬著頭皮出迎:“洪大公子,好巧。”

洪軒身著玄色長袍,如常溫雅挺秀。

見她現身,他翻身下馬執禮,看了看道旁損壞的馬車:“姑娘馬車輪子裂了?”

阮時意探頭望向隨他停下黑楠木馬車,鎏金漆銀,氣派不凡,大致猜出是洪夫人的車駕。

“見過大將軍夫人,”她向車內掀簾者盈盈一福,解釋道,“勞大公子關心,我正等下人換車。”

洪軒從她的眉宇間捕捉到焦灼,柔聲問:“姑娘可是著急回去?”

或許是洪軒英俊不凡,武器鋪子前的男女有意無意朝他張望,教阮時意不由自主捏了把汗。

她悄然背側過去,溫言道:“倒不是回瀾園,是……赴銜雲郡主之約,怕趕不及罷了。”

她話音剛落,車上的洪夫人語氣淡然:“郡主府與咱們洪府相隔不過一條街,若阮姑娘有急事,不妨與我同車,屆時再派車去接回便是。”

此言大出阮時意和洪軒的意料之外,二人互望一眼,各自震驚。

但見那一男一女似有走近之勢,阮時意一咬牙:“那便先謝過夫人了。”

她連忙交代好瀾園仆役,命沉碧帶上禮物,自己則鑽入馬車,坐到洪夫人下首。

馬車再度啟行時,她透過飄揚的窗紗,分明瞧見那二人視線直直落向馬背上的洪軒,似在認真辨認什麼。

那女子神色漠然,審視目光鋒利如銳劍。

阮時意自問經曆過大風大浪,也算閱人無數,可隔著紗簾對上那道眸光,仍有不寒而栗之感。

馬車駛過繁華鬨市,兩側攤位連綿相接,出售各式小吃與新奇玩意兒。

街上人頭攢動,密密匝匝全是人,采購聲、議論聲、吆喝聲如潮水漫延,更顯馬車內異常沉默。

阮時意起初以晚輩身份問候洪夫人,洪夫人冷淡回應。

其後,二人相顧無言。

阮時意清楚感受洪夫人的敵意,卻搞不懂對方為何主動邀她同坐一車。

許久,洪夫人平靜開口:“姑娘與郡主並非一路人,殷勤探視,是為晴嵐圖?”

“夫人果然慧眼。”

“你錯了,我並無慧眼,”洪夫人美眸流轉,容色淡漠,“至少,我看不清你端麗外表下揣著什麼樣的心。”

阮時意淺淺笑道:“晚輩微不足道,何須夫人費心揣測?”

洪夫人打量她片晌:“或許你認為,我猜忌心重……可你長了徐太夫人年輕時的麵容,就憑這一點,我定不能容許我兒對你有任何想法。”

“晚輩正希望您好好勸解令公子,”阮時意微笑,“我對洪家人絕無惡意,更不存彆的念想,您大可放心。”

洪夫人唇角微掀,不置可否。

當馬車緩緩駛過大將軍府,洪夫人下令繼續前行,幽幽凝視阮時意:“我偶爾有種錯覺,誤以為……徐太夫人尚在人世。”

阮時意早覺她有疑慮,裝作不理解她的話裡有話,笑道:“或許是太夫人對後輩的教導提攜猶在,讓您心生感慨?”

“哦,是麼?”洪夫人垂眸,笑意冷冽。

阮時意知她多年宿怨難以釋懷,當下溫聲道:“晚輩有些不成熟的見解,不知夫人可願一聽?”

洪夫人愕然:“什麼?”

“夫人在京城操持大將軍府多年,勞心勞力,眼下兒女成人,難道不該趁著春夏風光如畫,四處散心?試想,青山處處好,豈憂行路難?”

洪夫人一怔,不明此話因何而起。

阮時意笑了笑:“晚輩的意思是,您二十多年來把家打理得整整有條,若有疲乏,理應透透氣……您不在時,大夥兒定會念著您的勞苦功高。”

她本想開句玩笑,說讓洪朗然嘗嘗獨守空房的滋味,終覺不合適。

洪朗然對自家夫人若即若離,不光因為對“小阮”念念不忘,更多是源於,洪夫人從不出差錯,永遠完美無瑕,年年月月安守在家中,隨時觸手可及。

有些人,有些事,離太近了未必看真切。

就如她這“太夫人”的死,反而喚醒子女對她的愧疚。

就如……徐赫出遊,她莫名倍加掛念。

洪夫人聞言,若有所思,或多或少品有了一絲了悟。

抵達銜雲郡主府,阮時意由沉碧扶攜下馬車,剛和洪軒道謝,忽聞前路馬蹄疾行。

一人騎著青白色駿馬穿街而來,勒馬於高階前。

來者俊雅非凡,胡須修得甚為整齊,一襲白袍更具俊彩豐神,不是徐赫又是誰?

這家夥!居然與郡主勾搭上了?

阮時意妙目圓睜,既驚且呆,粉唇翕張,一時間無言以對。

徐赫驀地見阮時意和洪軒同行,同樣驚得說不出話,俊臉委屈之餘,彌散濃烈醋意。

夫妻僵立在地,朗朗明眸相互瞪視,驚詫中隱隱生出三分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