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七十八章(2 / 2)

隻留沉碧侍候,阮時意命瀾園的車夫、仆役安放好馬車,低調前去首輔府稟報候命。

期間,徐赫和阿六已合力做了頓尚算豐盛的晚膳,包括筍蕨炒蛋、甘菊冷淘、雞絲簽與粉煎骨等。

心驚膽戰一整日,他們總算能靜下心來好好吃頓飯。

其中,切段肋排滾過綠豆粉、花椒、豆漿、黃酒等調製的粉糊,再用芝麻油反複煎至麵衣金黃,簡直酥香鬆脆,外加幾顆碎蔥花,勾得狗兒們嗷嗷留口水。

阮時意訝於徐赫的手藝越發長進,淺淺一笑道:“看來,搬到這邊住,你倒沒閒著呀!”

“上回答應過你,會給你多試試手藝。我從蘇老所藏的雜書中翻出幾本宋宣時代最盛行的食譜,如《珍饈錄》、《百味集》等,閒來便對著上述方法來烹煮。”

阮時意則記起,她曾從記錄興豐餅鋪老大娘所述的點心製作方法,至今未親自實踐。

尤其是她吃了大半輩子的栗蓉酥,有機會得好好做……可惜夏天難尋栗子。

是夜,等不到任何徐家仆役來報,二人推測,城內各處極有可能因清剿之事而戒嚴。

徐赫放不下心,執意要求阮時意主仆住進他所在的院落,並親自把房間整理得舒適乾淨。

阮時意架不住他的執拗,命沉碧將她的私物搬入。

徐赫的宅子寬敞且無雜物,房內簡潔到了空蕩蕩的地步,除卻幾本解悶的雜書,再無他物。

阮時意稍作沐浴,換上乾淨寢衣,躺至床榻上。

興許因她太過疲乏,縱然對徐家人、洪朗然、藍豫立等人的處境滿懷擔憂,最終未能抵擋困意的侵襲,緩緩入了夢。

夢回曲折繁複的秘道,她仿佛看見徐赫與長孫被一大群人圍追堵截,她本人時而與他們一同奔跑,時而又如幽靈漂浮的旁觀者。

當夢見徐赫渾身是血倒在秘道出口,她驀地驚醒,手捂狂跳不息的心,大口喘氣。

孤燈映照下,簡雅家居如蒙了一層霧,陌生感使得她分不清哪個才是夢。

依稀聽聞院落有兩聲犬吠,且含混細微異響,她周身緊繃,又覺自己疑神疑鬼,決意親去一觀。

她隨意綰了個發髻,斜斜插了徐赫所贈的簪子,隻在素白寢衣外罩了件煙紫褙子。

眼見沉碧在外間的臥榻上睡得正香,阮時意不忍驚醒她,趿著鞋子,躡手躡腳往外走。

淡薄夜霧下,對門處的阿六已歇息,倒是徐赫房中燈火未滅。

拴在廊下看護的一條大犬眯著眼來回搖晃尾巴,不像有異常。

阮時意靜聽片晌,正欲返回,忽聞徐赫房門“吱呀”一聲響。

“阮阮?”那人穿了一襲家常寬袍,定定立在門邊。

“我……好像聽到怪聲。”阮時意急急攏好前襟。

徐赫笑了:“晟兒方才來過,我看你早已睡下,沒叫你。”

“家裡沒事吧?地下城是何狀況?”

徐赫敞開大門,示意她入內詳述,見她穿得單薄,扯過衣架上的外披,將她一裹。

“晟兒、老洪、藍家人依照咱們推斷的位置,分彆帶府兵前去,果真找到秘道入口,強行切斷地底的通行,再交禁衛和城防軍接管,以進入秘道排查。

“晟兒見大局已穩住,特地來視察情況。他提及徐家人沒事,小硯台中了一箭,皮肉傷;你那藍家小姐妹的夫婿肩上被砍了一刀,傷勢比較重,還好不致命。

“目下全城戒嚴,無詔令者不得出入,晟兒說明日派人給咱們送蔬菜肉食,你且多住幾日,無需著急回家。”

話到最末,隱隱摻雜了幾絲微不可察的笑意。

阮時意長舒一口氣,又問:“主事者可有抓獲?”

“他沒說,估計內裡形勢複雜,以他的職位,暫未能過問吧?”徐赫發綠的臉浮起一抹淺笑,“無論如何,這事抖出來了,咱們儘人事,聽天命!想來徐家此次立了大功,按理說,聖上對阮家人不會過分苛責。”

阮時意以手支額,水眸睨向門外投射而入的淡薄月色,久久無話。

徐赫呆立片刻,挪步回畫案,往硯台上加了幾滴水,拿起老廷珪墨,仔細研磨。

“我來。”阮時意回過神,行至案邊,從他微涼的手中接轉墨錠。

徐赫粲然一笑:“阮阮,你有多少年沒替我研墨了?”

她怔怔望著他烏曜黑眸,燈火閃爍下如浸潤了碎碎爍爍的天河。

“記不得了,約莫從懷孕時起?”

她掀起唇角,含糊其辭。

徐赫本想調笑兩句,又恐夜靜更深、孤男寡女令她不適。

兼之今日發生那麼大一樁案子,繾綣之情煙消雲散。

他提筆蘸墨舔墨,墨色直破而下。

筆鋒過處,數樹成林,崖合瀑瀉,遠岫融雲,遙天共水色交光;平地樓台,名山寺觀,遠景煙籠,雲鎖深岩。

阮時意起初為他磨墨、倒水、沏茶,事畢立於其後,靜觀筆下生景,突然慨歎造化之神奇。

回首前塵,她亦曾因他的高超技法與獨到眼力而心生敬佩,卻從不曾像此際這般,衷心感激命運的安排。

徐赫全神貫注臨摹舊作,力求一筆一畫皆如初。

待覺困頓不堪,他環視寂靜無聲的外間,方知阮時意已靠在短榻一側,枕著左臂,閉目而眠。

窗戶透進的月色如水,混著室內柔柔燭火,為她嬌俏可人的睡顏攏了冷暖交替的光華。

她鬆散青絲如墨瀑流瀉,長睫毛根根分明,嘴唇弧度柔美異常。

徐赫撫摸嘴邊的胡子,啞然失笑。

洗淨雙手,掩上房門,他熄滅燈火,彎腰抱起酣睡的嬌妻,輕手輕腳步入裡臥。

小心翼翼把阮時意安放至床上,他褪下寬袍,與她並躺而臥。

夜色極深極濃,終有消逝的一刻。

屆時,魑魅魍魎將無所遁形。

京城東北角,某處畫棟雕梁的宅院內,薜蘿滿牆,芸草青綠,景致優雅。

樓閣內琴聲叮咚,敲破夜幕空寂。

一名年約三十出頭的俊美男子倉促穿過回廊,奔上台階,嗓音低且急。

“門主大人!大事不妙!”

琴音驟停,一清冷嗓音從內傳出,“何事氣急敗壞的?”

“地下城……被禁衛軍給剿了!”青年快步入室。

內裡布置奢華,長桌、幾榻等均為黃花梨精製,案頭茗碗、瓶花、筆墨俱備,鎮紙正壓著一幅墨跡未乾、精巧細致的花鳥畫。

閣內琴案前端坐著一位身著水色廣袖道袍的中年男子,光潔容色難辯具體年齡。

風度溫雅圓融,眉宇的詩書氣,山水不露。

長指下的紫漆金徽七弦古琴,“噌”地斷了一根弦。

他俊朗五官有極短暫的扭曲,隨即恢複如常,“說說看,怎麼回事?”

“首輔大人父子、鎮國大將軍父子、藍家三位公子、大理寺卿夫婦和刑部左侍郎同時帶人,分彆從五個主要關卡下手,短短半柱香內,將秘道分成七段互不聯通的彎曲道路!

“據說,連藍太夫人蕭氏,也親自帶府兵接應!把地上各出口堵得死死的!禁衛和巡防已攻破數段,搗毀了咱們好幾個地下賭場、妓院、倉庫、比武場……”

中年男子悶哼:“何以此時才來報?”

“屬下……也是剛剛才在巡防隊伍的兄弟手中脫身!因西南段和東南兩段的禁衛有咱們的人,有部分人逃出來了……此外,北麵有兩段使用了火·藥,炸開幾間民房,但遇上戒嚴令,怕難在短時間內彙合!”

中年男子長目閃過一絲恨意:“照這麼看,徐家、洪家、藍家人早有準備?否則豈能如此精準?”

“……是三當家發覺了中蠱後被擄走的兩名人員,意圖奪回,不料招惹了徐二爺家的人……”

“怎又跟明裕那小子扯上乾係了?”

青年垂首:“涉事者全數被滅口,具體的……屬下仍需再問。”

“傳令下去,留暗號,讓大夥兒先隱匿再作部署,”中年男子眼底如凝了堅冰,“早讓他們彆太貪心!一個個貪得無厭!把自己搭進去!最後什麼也撈不到!”

“現今,屬下會想法子把牽頭的給保出,但那些孩童、黑工……隻能用機關鎖住,省得獲救後吐露機密。”

“去吧!被官兵抓去的,不必費心思營救,早點處理乾淨,免得夜長夢多。”

中年男子略微揚眉,淡然卸下斷了的琴弦,重新取了一段續上。

“大人……您沒彆的吩咐?”青年對於他的鎮定自若暗暗心驚。

“去跟殿下說一聲,他的提議,我允準了。”

“是。”青年躬身告退,悄然掩門。

閣內琴音再度輕漾,夾雜歲月無情之斷腸,悠悠隨夜風飄遠。

許久,餘音繚繞,中年男子從榻上枕函中取出了一把鑰匙,挪步至書架前,逐一拿下最高處的幾本冊頁。

最上方頂端的暗格露出,他打開銅鎖,抽拉一細長且鋪滿塵埃的樟木匣子。

他抹去灰塵,開啟長匣捧出畫軸,解開軸頭綬帶,徐徐展開那長達四尺、繁華蔥榮、大氣磅礴的山水畫卷。

萬山晴嵐於燈下無聲無息鋪張而開,塵封多年的往事,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