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八十六章(2 / 2)

那沉嗓中流露的濃烈內疚與無儘感歎,無分毫作偽之意。

徐明禮怔怔出神。

他隱隱覺著,或許……那句“我是你爹”,並非辱罵或玩笑。

既然母親能死而複生、返老還嫩,那麼失蹤多年的父親,有沒有可能也……?

正當他陷入更巨大的震驚與惶惑時,左側方細碎腳步聲至。

橋上二人不約而同扭頭,隻見阮時意由丫鬟簇擁,蓮步依依穿行於前院。

體態悠閒,容光瀲灩,豐神綽約,嬌媚時生。

她溫然眼光端量徐赫去掉胡子的容顏,檀唇漾起一絲淺笑。

而徐赫數日不見妻子,思念濃得化不開。

捕獲她眉宇間漫溢的欣悅,他情不自禁喜笑顏開。

那甜滋滋的燦爛笑顏堪比花兒,於晴空日影下釀出蜜意,甜得齁人。

阮時意瞋瞪他一眼,以謙遜客套的口吻道:“先生,請往偏廳落座用茶。”

緊接著,她悄聲對於嫻補了句:“立即派人叫明裕、明初來一趟。”

順阮時意的引領,徐赫初次踏入首輔府邸。

內裡一景一物均精心建造,無論是疏鑿池沼湖泉,或是築亭榭堂廡,以江南意韻為重,典雅清靜,於京城達官貴人的宅院中彆具一格。

阮時意微略落後他半尺,以示尊重。

揶揄之言溫和可掬,溫軟柔嗓恰如二月春風,綿綿吐露。

“舍得回來了?”

徐赫端量她凝脂般的雪膚,悶聲答道:“誰讓你丟下我跑了!”

徐明禮陪同在側,以麵無表情掩飾心頭的震悚。

“阮阮,賜婚怎麼回事?”徐赫迫不及待問出困擾了他一夜的難題。

阮時意茫然:“賜婚?”

徐赫聽她語帶疑惑,暗自鬆了口氣:“外界傳言,齊王昨日駕臨首輔府,手上拿著一明黃色錦盒,內裝賜婚聖旨……”

“嗬!我還道你轉性了!沒想到……是以為我被賜婚才肯現身!”阮時意冷冷斜睨他,“若非流言蜚語,你打算躲在籬溪,與老洪雙宿雙棲?”

“沒,彆忘了阿六和五條狗,”他一本正經解釋,複問,“齊王怎會在府上用膳?”

阮時意沒好氣地:“齊王殿下拿的不是聖旨,而是郡主所藏的晴嵐圖!”

“啊?”徐赫訝異,“是他借的?”

阮時意唇角挑起得意的笑:“如今,已在我手上。這局,算我贏!”

“你!”徐赫忿然鼓腮,“那……我在郡主府上的‘痛苦折磨’,豈不白白承受!”

“你真去了郡主府!你、你都做什麼了?他們折磨你了?何種折磨?”

阮時意步伐停駐,麵露羞憤之色。

“這事,晚點再說。”

徐赫語焉不詳,倒讓阮時意越發往綺麗繾綣的方向猜測——莫非是先前令她作嘔的那種?

見她默然無話,他轉而問道:“齊王怎肯把晴嵐圖交付於你?”

未料,阮時意以彼之道還治其身:“這事,晚點再說。”

徐明禮窘然傾聽二人對答,一知半解,未敢插言。

半盞茶時分後,徐明初孤身而來,一如既往清麗動人。

看清上首三人位置變化,她笑哼哼道:“喲!爹,您可算回家了!”

徐明禮尚自冥思苦想,如何向妹妹解釋“母親未離世還成了小姑娘”的荒誕詭事。

聽她張口就喊爹,語氣無比熟絡,明擺著比他知道得還多!

徐赫笑容滿臉:“明初來得好快!”

“我原是怕您不在,母親閒得無聊,便早早出門來陪她……正巧您也回徐府!您近日可好?籬溪那邊無人敢擾您吧?”

阮時意見了女兒一來便與徐赫說個不停,立時不悅:“明初,有了爹,就不要娘和哥哥了?”

徐明初嬉笑道:“我這不是給他老人家麵子麼!……噢!不老不老!像您說的,他渾身上下都不老!”

此話或多或少惹人遐思。

至少,證明阮時意已將徐赫“渾身上下”檢查過了。

徐赫憋笑:“原來,你娘對我有此評價。”

“沒!”阮時意漲紅了臉,“彆瞎說!”

她終於明白,徐明初為何與父親如此投契。

這兩人腦子裡裝滿了詭異念頭,嘴上稀奇古怪的話層出不窮。

有其父必有其女!

待半柱香後,徐明裕聞訊趕至,對廳內狀況一頭霧水。

——“先生”赫然端坐主位,與妹妹聊得極其酣暢;而母親陪坐一側,似是在生悶氣;兄長則旁聽,神情如釋重負,既驚且喜。

“大哥……”他沒想好是否該向阮時意行禮,唯有先和兄長打招呼。

徐明禮尚存疑慮,所知有限,隻得靜候母親示下。

阮時意示意次子坐下,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專程叫你們兄妹過來,是想……正式把爹還給你們。”

徐明裕有點懵。

若說母親執意要嫁給先生,並告知“徐太夫人”的驚人身份,他已覺不可思議;“還爹”,是個什麼說法?

阮時意溫婉笑道:“如你們所見,之前所接觸的徐先生,正是你們的‘英年早逝’的父親,徐姓諱赫,字烜之,彆號探微,崇文大學士裔孫,平遠將軍府三公子也。”

徐明禮已從最初的驚慌歡喜中適應,但徐明裕仍舊呆然:“我、我是不是聽錯了?”

徐明初樂了,狹長眼縫氤氳驕傲:“二哥,沒錯!這就是咱們仨的親生父親!我最先發現的!”

她擺出一副“你們快誇我”的調皮神態,無半點一國之後的儀表行止。

在父母兄長跟前,她終究是最被寵溺的丫頭,任何時刻均可肆無忌憚。

阮時意猶自惱徐赫獨自前往郡主府、受人“殘酷折磨”之事,懶得為他說好話,遂對徐明初道:“明初,你講述來龍去脈!”

徐明初獲得徹底碾壓哥哥們的好機會,自是不遺餘力,將徐赫當初離京數十年的際遇描述得活靈活現。

從出遊、救人、得冰蓮、命書童捎回種子、遇人追殺、雪崩、迷失、饑寒交迫下吞食並沉睡三十五年……她說得無一不詳,宛若親臨,更加油添醋把父親誇了一頓,又談及自己孩提時代盜畫一事。

徐赫全程微笑,不住給阮時意和徐明初遞糕點、剝鬆子仁、添茶……乃至把水果雕成花兒,就差當子女之麵親手投喂給妻子。

眼看他們彼此熟悉熱絡,徐家兄弟於劇烈震動中回過神,目目相覷——哦,他們是一家三口!我倆被拋棄了!

臨近午時,周氏安排好豐盛午膳,特來相請。

聽聞婆婆的“小情郎”居然是真正的公爹,她目瞪口呆,隨即下拜。

兄妹三人方如夢初醒,隨周氏向徐赫夫婦一絲不苟行大禮。

四人拜伏在地,身體輕輕戰栗。

活了半輩子,他們從不敢奢望,能見到活生生的父親,更未曾奢想還能有孝順父母的良機。

看人中龍鳳的子女跪拜於前,徐赫頗為尷尬,試圖勸阻。

阮時意伸手一攔,溫言道:“三郎,這一拜,你受得起。”

徐赫拭去眼角淚意,亦拭去過往一年多以來無家可歸、見親不能相認、不被世人理解的孤寂寥落,他含笑上前,將兒子、女兒、兒媳一一請起。

他深知,他與子女之間,興許錯失了太多,無法彌補。

值得慶幸的是,他們還有餘生。

既已相認,徐明禮夫婦午膳時提議請徐赫回首輔府長住,對外則宣稱是族親。

張羅院落新居擺設時,徐明初拉父親挑選家具,僅留下阮時意和徐明裕母子相對。

麵對一桌殘羹冷炙,徐明裕飲儘杯中殘酒,欲言又止。

不同於兄長在宮內邂逅徐赫數次,且私下打聽得極為詳細,徐明裕與徐赫唯一正麵接觸,僅有地下城案爆發當日。

他即便自戳雙目,也難以忘記,當日的徐赫如何形容落魄、一身血汙、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嘟起嘴向母親求“親親”。

若說母親心態變年輕了,口味有變,改而喜歡撒嬌的小青年,倒也無可厚非。

但要他無所保留相信,那人是徐探微,是他數十年來引以為傲、詩書畫三絕、文武雙全、俊美獨絕、完美無瑕疵的親爹……

他做不到。

——他的母親,會否不慎泄漏了身份,被一名長得與家人相似、略有才華的後生編故事給糊住了?以致落入騙局?

論她老人家現下的容貌、才華、家世、財力,足以教滿城未婚青年公子垂涎。

尤其是,那人適才各種親昵之態、軟言討好,根本不符合他爹“頂天立地”的剛強形象啊!

阮時意看出他的躊躇,垂眸輕笑:“明裕,你若有話,不妨直說。”

被母親問起,徐明裕委婉開口:“您沒認錯吧?那位真是……我們的父親?”

阮時意沒忘他上回看到哪些場麵,尬笑道:“千真萬確,雖說隔了好多年,可我不至於老到連丈夫也認不出。你若覺他……和想象中不大相似,一則是我昔年為激勵你們,誇大了他的種種好處;二來,他睡太久,睡傻了,又成天跟狗一起,變得狗裡狗氣。”

“您真的……確認?”徐明裕依舊半信半疑。

她微微慍惱:“確認。”

——連床上功夫都確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