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九十三章(1 / 2)

徐赫反複臨摹自己的舊作, 駕輕就熟。

他的技巧和眼界早因遊曆而提升, 此番感激嘉元帝的提攜, 自是不遺餘力, 繪製出更磅礴大氣的山水長卷。

懸崖險峻,怪木叢生;數樹成林, 泉瀑傾流;渡口寂寂,人行疏疏;遠岫雲影, 天水互融;名山寺觀, 遠景煙籠……千裡江山, 濃縮於此。

畫成之後,翰林畫院的一眾官員無不歎服, 幾乎忍不住稱讚, 徐待詔重新描繪的, 比起探微先生佳作有過之而不及。

嘉元帝閱後龍顏大悅,意欲提拔徐赫為翰林畫院副使。

即便眾望所歸, 徐赫仍跪下堅拒,聲稱此為臨摹前人之作, 若單純以此加官晉爵,是對“探微先生”的不敬、對同僚的不公。

嘉元帝尋思片刻, 決定賜予他一套城西的宅邸。

其時京城以西貴東富劃分,城西房宅萬金難求, 能得禦賜, 乃至高無上的恩寵。

“朕聽說, 滿城王公子弟到首輔府提親, 就你一人獨得青睞,與徐首輔即將親上加親,連朕的親弟弟也比不過你……”嘉元帝樂嗬嗬端量徐赫,突然感歎,“齊王那小子,著實紈絝了些!”

徐赫一怔,心底泛起難以言喻的困惑。

——好端端的,皇帝為何要當眾提及齊王的不足?

齊王不涉政,不爭功,隻專注於雜玩,不正是帝王最放心的親王麼?

他尷尬笑對:“陛下見笑,微臣乃螢燭之光,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皇帝捋須一笑:“罷了,朕知你連日辛勞,允準你多歇息半月,好外出散心。”

徐赫恭敬謝恩,一一謝過同僚的祝賀,又向靜立一側的阮思彥頷首致意。

阮思彥自地下城一案爆發後,終歸因被大理寺清查府邸等事折損顏麵。

外界均稱,皇帝有意培養徐待詔,成為下一任翰林畫院之首。

徐赫每回見這位仙姿逸態的師弟,總會維持應有的尊敬和謙讓;而阮思彥泰半時間保持淡淡微笑,眉眼儘是渺遠之意。

二人在畫院內十分低調,寡言、少語、多畫,竟鮮見交流。

徐赫逐漸理解,何以阮時意沒向堂弟道出真相,不單單是當初的矛盾或理念不合。

有些人真性情,率直坦蕩幾十年不變,如洪朗然,如蕭桐。

有些人卻不是。

皇帝禦賜宅邸離首輔府僅隔兩條街。三進三出,與徐赫在籬溪邊上的小院相類,留有大片花園,鬨中取靜。

因在作最後修葺,徐赫堂而皇之搬回長子家中的倚桐苑。

白天,他一往如常,維持端正嚴肅,與阮時意相敬如賓。

夜裡,他一往如常,悄悄繞過大片蓮池,潛入繡月居。

繡月居內本就沒幾個人侍候,夜間靜若無人。

恰逢阮時意來了月事,躺在床上,抱住薑艾等藥材做的暖包,蜷縮成團,裹得嚴嚴實實。

被他的冷涼氣息包圍,她掙了掙,語帶嫌棄:“這幾天不宜受涼,你、你睡竹榻!”

徐赫憋悶之極,往後撤離數寸,忿忿不平:“哼!看來,我下回得加把勁!”

阮時意本就因時隱時現的疼痛而煩躁,聽出他話中含義,頓時怒火中燒。

“我才不要!辛辛苦苦拉扯大三個孩子!你、你還想要我……?”

“可我……沒機會看他們長大……”

“你想逗孩子,不是有小毛頭麼?再說,晟兒、昊兒、媛媛他們,遲早會給你生小曾孫!你愛帶幾個都成!”

徐赫知此事一時半會兒談不攏,隻得閉口不言,乖乖躺到竹榻上。

夜靜更深,未聞均勻呼吸,阮時意悄聲問:“還不睡?”

“竹榻又硬又小,睡不著。”他老實回答。

“目下任務完成,可又有……那件事要辦,先前說好的‘遊山玩水’,怕難成行。”

徐赫明白她指的是替姚廷玉作掩護之事,突發奇想,疑心那行動如鬼魅的家夥又在外頭竊聽,不由得皺起眉頭,豎起耳朵傾聽。

阮時意從他的沉默品察出不尋常,警覺道:“怎麼?”

“噓。”

“誰來了?”

“不確定。”

阮時意心下發怵,身子往裡挪入:“你若嫌難受,要不……還是睡這兒?”

徐赫於昏暗中憋笑,心想,以後若他的妻不讓爬床,大可以此嚇唬她。

躡手躡腳回到她身側,正欲展臂圈住她,冷不防她撥開他的手。

“不許抱。”

“那……我親一下。”他把唇貼向她。

“不許親,”她扭頭避開,“親了,你又想乾彆的。”

“想想而已,我又做不了彆的。”

“你會想法子讓我做彆的。”

她背轉身,孤燈照不清臉上蔓延的緋意,但耳尖終究還是紅透了。

徐赫笑而替她蓋好被衾。

他的阮阮,對他的了解,果然數十年如一日。

從裡到外,從上到下。

隨著嘉元帝向宗親展示重繪的《萬山晴嵐圖》,且鋪展“探微先生”遺作比對,“徐待詔”的威名再一次震動京城書畫界。

人人皆稱,探微先生後繼有人,徐家後繼有人。

青出於藍,指日可待。

奈何徐待詔既未出行,也沒搬進禦賜的宅邸,眾人沒法上門拜會,又不敢貿前往首輔府,隻能於熱議聲中探聽他的動向。

偶有幾位達官貴人與徐明禮交好,借登門之機送上厚禮,懇切求徐待詔墨寶,全數被徐家人攔下。

一時間,“徐待詔一畫難求”的傳聞塵囂直上,其先前為討生活而作的小品、於城南書畫院留下的兼工帶寫的花鳥畫,成眾人爭奪的藏品。

當中還有一人惹來爭議,那便是外界相傳的徐待詔未婚妻——阮姑娘。

“阮姑娘”不光替徐太夫人保管“探微先生”那批價值連城的傳世名作,更要嫁予聲望日隆的徐待詔,簡直是書畫界人人稱羨的對象。

外加她隨徐太夫人姓,沾親帶故算翰林畫院之首阮思彥大人的親戚,可謂占儘風光。

隻是,當事人對此毫不在意,每日在徐府處理義善堂和“徐太夫人”的生意,閒來畫點工筆花鳥,陪毛頭玩耍,日子平淡又有滋味。

皇帝予徐赫半個月假期,意在讓他多歇息。

他卻陽奉陰違,借故躲在家中,偏偏不見人影,連女兒到訪也沒現身。

午後,阮時意、周氏與徐明初閒坐於清靜小院納涼。

四處薔薇爭豔,六角亭飛簷如翼,繞亭流泉波光粼粼,一派怡人景致。

徐明初晃著輕羅扇,極目四望:“兄長和晟兒當值,可我聽說父親在家……為何沒了影兒?”

“他這兩天神神秘秘的……”阮時意啐道,“不知在搗騰什麼。”

“您欺負他了?他竟連飯也不吃?”

阮時意微慍:“我怎麼可能欺負他!”

——明明最懂得欺負人的,是他!

徐明初總能適時從母親微垂的俏眸中捕捉近似於赧然之意,不禁大樂。

她曾覺阮時意過於嚴苛板正,分開十多年重新接觸,方覺年輕的母親越發活潑溫柔,感歎道:“若父親一直在,您那會兒定是像現在這般平易近人、溫婉體貼。”

“嫌我凶?”

“您以前的確很嚇人。”徐明初戲謔而笑。

“你這孩子!彆以為嫁人、當了王後,我便管不了你!”

“您一貫口硬心軟,”徐明初挽了她的手,“遺憾我最初不辨您的脾性,後來……又巴望您能在嘴上饒我一回,偏生我倆針尖對麥芒,誰也不相讓。

“我為人母後,被秋澄氣慘了,才慢慢理解您的苦處。我自問有丈夫疼愛,富貴享儘,尚且如此惱火,更何況您……沒了夫婿照料,還要在逆境中將咱們兄妹三人拉扯大?”

阮時意聽女兒驟然談及往事,淺笑:“不都過去了麼?為何還掛在嘴邊?”

“我難得正兒八經悔悟感傷一回,您便由著我唄!”

她像是要將數十年來沒撒成的嬌一並宣泄,在母親麵前抹儘往日的驕傲與倔強。

周氏目視這對冰釋前嫌的母女,莞爾而笑。

閒談間,忽而一陣勾人的酥香隨風而至。

轉目向花木蔥鬱的院門處張望,不多時,徐赫一身家常淺灰袍,快步踏入廳中。

他雙手端出一竹製托盤,上有五個銀質碟子,整整齊齊擺著彆致的球狀點心。

形狀飽滿,色澤金黃,醇香四溢。

“爹,您失蹤一整日,是去買點心?”徐明初小聲問。

閒坐一旁的周氏嘖嘖稱奇:“這不正是興豐餅鋪的栗蓉酥嗎?京城還有出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