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一百章(2 / 2)

得到母親的原諒與庇護,獲得從不敢奢望的父愛,親眼見證父母的幸福,她已不枉此行。

於阮時意而言,這場宴席的主賓,除了愛吃醋的二兒媳和兩個孫子、出嫁的孫女不在,該來的都來了。

曆經波折,長子聲望依然如日中天;次子重拾生意,諸事遂順;女兒和她儘釋前嫌,孫輩們事業有成,姻緣美滿……

和諧歡樂的場麵,孫女將與藍豫立喜結良緣的消息,大大衝淡了她的煩惱。

眾人連連把酒之時,她免不了因心情激動,多喝上幾杯果酒,清澄眼眸略顯迷離。

她處於飄飄然狀,拉住與她共用一銅食案的徐赫,小聲說了藍豫立對姚廷玉的調查,又與之分享“兒孫同堂”的感慨。

幸好她聲音輕且軟,被大家的熱切交談聲覆蓋。

徐赫聽聞姚廷玉可能因折返被抓,不禁皺眉;再聽她倚老賣老說了往年小聚之事,莞爾道:“阮阮,你不勝酒力,得醒醒酒了。”

阮時意自覺微醺,唯恐在人前失儀,趁眾人陪同赤月王逛夜市,自請留下。

徐赫這位“未婚夫”理所當然陪她。

大宣習俗,未婚夫妻多半會避而不見。但二人卻反其道而行之,在府裡出雙入對,徐家上下早就見慣不怪。

送彆赤月王一家,阮時意吹了會兒夜風,與徐赫沿著月下小徑並肩漫步。

行至無人處,她拉他坐於楊柳疊翠的石桌旁,或許是酒意之故,手竟忘了縮回。

徐赫揚起唇角,反過來與她十指相扣,遞至唇畔一印。

“三郎,”阮時意沉浸於謎團中,未理會他的小小親近,“你最近去翰林畫院,可有和我堂弟接觸?”

徐赫一怔,隨即會意:“沒,他來得極少,且每次皆隨聖駕,待我與從前無異。”

阮時意眼眸浮起些許迷離:“你往日裝模作樣,弄點胡子、抹上粉末以遮蓋真容,他興許不留意;我冒充小輩多日,他也沒往心裡去……

“但那日迎晴嵐圖入府,你我同在,且未有絲毫偽裝,他分明很震驚,豈會不起疑心?我隻等著他想明白,親來相詢……難不成他反倒等我倆登門造訪?”

徐赫方知,妻子近來的神思不寧所為何事。

“阮阮,我……一直心存疑慮。”

阮時意略感眩暈,懶懶把腦袋枕至他肩頭,目光則飄向廊下的燈籠:“嗯?”

徐赫猶疑片晌:“你說,他與地下城……會否有牽連?畢竟,當年你們阮家南遷的後續,房宅田地變賣,全由他一人負責……聖上沒查出什麼,不代表他一乾二淨。”

阮時意並不是沒想過這一點。

但她沒法將地下城的陰暗、肮臟、殘暴、不仁……與自家那仙姿逸貌、氣度非凡、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堂弟勾連在一起。

尤其是……在她靈前剖白之人,與地下城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甚至是首腦人物。

她私下認為,會是某位曾對她求而不得的提親者,類似當年身患瘧疾、被迫休養的恭遠侯,或家中失火、燒毀不少財產的富商。

絕不會是與她血脈相連、喜好男色的堂弟。

她固然明白,這世上存在道貌岸然之人。

可她自始至終皆相信,相由心生,以堂弟不沾一丁點邪氣的俊美姿容、永遠溫和從容的神態,應為仙湖邊的白鶴,而非盤踞地底的陰冷長蛇。

至少,除龍陽之好這一點惹人爭議,阮思彥真沒任何可指摘之處。

酒意上頭,她困頓依靠在徐赫懷中,依稀聽他絮絮叨叨說了些話。

嗓音飄渺如雲,具體內容同樣已化雲煙,飄入她耳朵,彙進腦海,最終融為白茫茫的一片。

許久,她倚在那微涼的肩頭,軟嗓輕輕:“三郎……我似乎對你和明禮他們講過,我死後聽到過一人,在我靈前說……要對徐家人下手,因我不在,將無所顧忌,對吧?”

徐赫久久沒等到她回話,隻當她睡了,不料她忽而發話,遂順她之意發問:“然後?”

“然後……他還對我說了一句話,我、我至今沒好意思對你們講……”

“他還說什麼了?”

“他說,‘吾心所歸,至死不休。可我得到一切,卻失了你,此生樂趣何在?’……我聽著這言下之意,像是……”

話未道儘,擁著她的那條臂膀加了三分力度。

她驀地睜開迷蒙醉眸,幾近被徐赫隱隱夾帶怒火與醋意的眼光籠住。

“阮阮,如此重要的信息,何以耗至今日才肯明言?”

“我、我對明禮他們略提了一回,沒細說;至於你,誰知你會不會為此亂吃醋?借機對我胡攪蠻纏?”

徐赫料知她之所以忽然提此事,全賴那幾杯甜酒。

他無數次想過讓她喝上兩口,好激發她張狂的一麵。

然則在此等闔家團聚、溫馨甜暖的良夜,彼此皆無作樂心思。

她說這話,是為阮思彥洗脫嫌疑?

細究下來,雖說靈堂那人放話,聲稱有人欲迫害徐家,但事實上,一年半以來,隻有阮時意一人中毒“身亡”,過後趁徐家兄弟墳前守孝,罷黜了幾名力推新政的官員,兼並了徐明禮通往西北線上的茶葉生意。

除此之外,似也沒多大動作。

莫非……所謂“對徐家人下手”,並非想象中的權財打擊?

當徐赫抱起阮時意,與遠處靜候的丫鬟仆役彙合,懷中人已陷入半昏半醒狀。

回首年初兩次橫抱醺醺然的她,一次從急急忙忙從鬆鶴樓回瀾園,一次則由酒泉宮偷偷摸摸進入北林區的煙暖花閣。

時隔半載,同樣的親密,不同的關係。

他和她終將重新成為夫妻。

也許擁有這份心心相印的默契,他在日複一日的溫暖舒適中,逐漸淡忘了離死亡曾僅有半步之遙。

那一夜,阮時意因微醉而睡得分外沉。

醒時天色初明,枕邊涼意已消。

她細看自己僅穿了貼身小衣,似是昨日那套,想來那家夥怕弄醒她,壓根連衣裳也沒給她換。

記起與藍豫立的一番對話,她決意趁徐晟休沐,一同前往銜雲郡主府報個信兒。

可出人意料的是,當阮時意沐浴熏香、穿戴整齊,乘坐馬車抵達城西銜雲郡主府時,管事宣稱,郡主與齊王作伴,出遠門散心,近期內不回京城。

誠然,夏纖絡每年會有將近一半時間四處遊玩,據說足跡遍布四國,有時甚至放下尊貴身份,偽裝成普通百姓,儘情遊山玩水。

坊間一度熱議,調侃她出遊隻為嘗遍人間美色。

人雲亦雲,真假難分。

苦主不在,阮時意吃了閉門羹,又不宜隨意透露姚廷玉的消息。

在懷有身孕時出行,聽上去過份大膽,但對於夏纖絡來說,說不定是為了掩飾?

正逢徐明初耐不住丈夫的軟磨硬泡,決定三日後啟程。

阮時意茫無頭緒,唯有把生意全數交還給徐明裕,又把義善堂交予藍曦芸打理,抓緊時間多陪伴女兒。

而外孫女,則輪不到她來相伴。

在此期間,徐明初每日必到徐府,守著二老作畫、焚香、品茶、插花、逗狗……

從外人眼中看來,像是赤月國王後不恥下問,與這對未婚夫妻結為忘年交。

但若仔細觀察,便會覺察三人間的眼神交流尤為親昵默契。

臨彆前一日,徐明初如常抵達徐府。

三人屏退閒雜人等,在倚桐苑畫室中閒談作畫,不亦樂乎。

阮時意計劃依照前人的梅品二十六宜,分彆以淡雲、曉日、薄寒、輕煙、佳月、微雪等意境為題,描繪二十六幅富有詩情的小品。

久未動筆,她需花上更多時間沉下心。

她畫的是寫意花鳥,父女二人所繪則為山水。

徐明初自幼崇拜父親,雖被母親禁止學畫,卻總是長年累月偷學。

遠嫁異國後,更是聘請名師勤練苦學,因而練就相當紮實的根基。

眼下與父母同場作畫,她一筆一劃,皆尤為小心慎重。

徐赫於間歇中轉頭,見狀停筆笑道:“明初,彆緊張,爹娘又不會笑話你。”

早已成後的徐明初竟平添閨女般羞態,訕笑道:“在您麵前獻醜,心裡虛呀!”

徐赫踏出數步,見她畫中大山頂天立地,石壁雄峻,層巒疊嶂,雄渾蒼勁,氣勢不凡;筆墨洗練,景致錯綜多姿,深得幽山之意趣,不由得稱讚。

“去年,我曾問你娘,徐家兒孫輩當中是不是真沒一個能畫的,你娘點頭稱是。可現今看來,你和秋澄皆有我的風範,讓我甚是欣慰。”

徐明初揶揄道:“在娘心中,早把我從‘徐家人’中剔除了。”

阮時意聞言,轉眸睨向她:“你這孩子!臨走前還挑撥離間?”

徐明初擱筆:“這哪能稱得上‘挑撥離間’?我向爹訴訴苦、撒撒嬌也不成?”

“都快要抱上外孫的人!還撒嬌!”

“您是將要抱上曾外孫、外曾外孫的人!不也照樣衝我爹撒嬌麼?”徐明禮曆來理直氣壯。

阮時意臉頰一熱:“哪有?是你爹撒嬌!”

“是是是,撒嬌的人是我……”徐赫聳肩,不以為然。

徐明初笑眸彎彎目視二人,眉眼漸漸漫過感傷,突然將母親牽至父親身前,將他們的手交疊在一起。

“女兒明日西行,送彆之人繁雜,有些話……不便道出口,且在此時此刻先與你們說了吧!”

吸了口氣,徐明初言詞懇切:“爹,娘,女兒不孝,怕是……彌補不了年少的頑劣,惟願你們二位,能將錯失的三十五年補回,今生今世,不再分離,白頭偕老,早生……嘻嘻,再給我生一對弟弟妹妹。”

阮時意的傷感被她最後那句話衝淡了不少,啐道:“當王後多年也沒點正經!”

徐明初丹唇微微一抿,黯然道:“你們婚宴沒我了……”

“傻孩子!”阮時意反手握住她的手,溫聲勸慰,“你們兄妹三人,是我倆今生最得意的傑作,我隻願你們平安喜樂,何須計較婚禮?”

徐明初霎時淚目,隱忍須臾,索性舍棄所謂的風度,展臂用力抱住母親。

阮時意微愣,隨即探臂繞向她的後背,輕輕安撫。

“你們……一定一定要好好過日子……嗚嗚……”徐明初如像孩子一般哭出聲,“有機會,我一定一定會回來探望二老……你們若是遊曆路過赤月國,也請一定一定……來看看女兒……”

她一貫伶牙俐齒,此際卻用了最最樸素的言辭,表達對二人的不舍。

阮時意懷抱著女兒,眼淚傾瀉而下,內心無比痛恨那個曾經嗬斥她、譴責她、怨恨她的自己。

既往不可追,但相聚之日,卻短暫至斯。

徐赫最初被母女二人哭成一團的傷心而震住。

良久方反應過來,他慌忙翻出絲帕手絹等物,給她們拭淚,又柔聲哄道:“老大不小了,彆哭彆哭,哭花了妝,待會兒被人笑話……”

奈何那對母女全然不搭理他,各懷心事,淚水漣漣。

他手忙腳亂,忽聽門外似有極輕微腳步聲,意欲相勸,已然來不及……

隻見敞開的畫室大門外,一男一女漸行漸近,步伐定在門外。

見了室內場景,兩張俊美容顏溢滿驚愕,四目圓睜,嘴巴張開,久久未能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