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番外一(下)(2 / 2)

隻不過,他沒盤膝坐於門邊,更沒把銅錢穿成串兒,而是極儘所能。

往後數日,堂堂銜雲郡主,走路姿態略怪誕,且明顯有點兒腿抖。

當然,夏纖絡偶爾逞能霸道,姚廷玉也會適當配合她。

白天,他們是護衛和郡主,夜間則是相互迷戀、相互索取、相互許予的伴侶。

但有些事,夏纖絡永遠不會知道。

在每一場至死方休的糾纏倒騰後,她倦極靠在他臂彎內睡得深沉,沾染濕氣的發絲黏在臉頰,是他用微涼指尖輕柔撥開。

來之不易的神魂合一,讓他如置身幻境。

他不確定,在她張揚的人生中,他會否隻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印記。

厭倦了人間薄涼、腥風血雨,他想要的是安穩與愛意,縱使包含了痛灼苦惱。

和她共度的短短數月,勝過跌宕起伏的數十個寒來暑往。

他一心祈求,不計較名份,能守得一時得一時,遺憾幸福如夢,美滿遽然。

慶和二十三年夏,姚廷玉驚覺郡主府外多了兩名鬼鬼祟祟窺探的雁族人,當即選擇消失。

他無從判斷,是誰出賣了他。

重新懷疑“阮姑娘”,及徐家人飼養的探花狼,姚廷玉為此潛入徐府。

探查那對璧人竟是徐探微夫婦,他為結盟友,道出了冰蓮的來龍去脈,並尋求幫助。

計劃本來無懈可擊,如若他沒折返回郡主府,興許扈雲樨再多疑慮,亦無跡可尋。

姚廷玉是在慘遭折磨、僅餘半口氣時,才隱約聽見扈雲樨狂怒時的嘶吼——給齊王傳信,掘地三尺,也務必把人給挖出來!

他方知,此果乃齊王泄密所致。

被囚的日子,他真動了求死之念。

可他的確命硬。

被藍豫立和徐晟救出後,他由徐家人照顧,亦曾聽聞夏纖絡對他的“死”傷心過、憤恨過,日漸釋懷。

對於他來說,被遺忘,無疑是最好的結局。

搬離首輔府後,他住進徐探微在籬溪邊的私宅。

他們夫婦的大喜之日,他沒露麵,隻衝著城西方向,遙遙敬了杯酒。

同與冰蓮有淵源,相較之下,那二人比他幸運多了。

他衷心祝福他們。

最諷刺的是,相遇之始,姚廷玉曾對阿六、大毛、二毛起過殺心。

到頭來,他們居然成了除去秦大夫外最常來探望他的朋友。

尤其徐探微夫婦新婚燕爾、遊曆大好河山時,兩條傻兮兮的探花狼巴不得黏在他身上。

阿六立心拜他為師。

姚廷玉開初堅決不同意,後耐不住孩子的軟磨硬泡,也深喜對方的勤勉好學,他收下生平第一個徒兒。

筋骨斷過,內外傷嚴重到一度置他於死地,但在秦大夫的回春妙手下,他的功力恢複了三四成。

假以時日,悉心調養,或許能複原得更好。

因身體日益康健,姚廷玉步出陰霾,不再像原來那般意誌消沉。

冬臨,看阿六舞劍,以劍尖挑破點點雪花,他腹中饑餓,憶及來大宣京城之前乾的活兒,心血來潮跑進廚房,搭了個烤爐,尋了菜肉調料等物,興致勃勃烤起肉串。

豬腰子、五花肉、羊肋排切成小塊,還沒來得及架在火上烤,已招來大毛二毛和四條半歲大的小狗。

待肉類、內臟等遇熱,油星子吱吱作響,香味極其濃鬱,勾得狗兒們目露饞光,口水流了一地。

濃香隨風蔓延至院子內外,阿六實在抵受不了誘惑,收劍悄然挪步窺探。

隻見他那玉樹臨風、時有頹色的師父,正唇畔含笑,指揮六條黑白雙色狗兒如何排好隊,如何乖乖坐好,等待分發食物。

眾狗被垂涎香味折騰得幾欲發瘋,不停擺尾晃腦,時而嗚嗚乞討,時而咧嘴微笑討好。

阿六凝望那皮子微略焦脆的烤肉,吞咽唾沫,唯一的念頭是——趕緊跟在狗狗的後頭,免得虧了!

一大一小外加六犬玩著“排隊買肉串”的小遊戲,邊吃邊鬨,不亦樂乎。

姚廷玉臉上漸呈闊彆已久的笑意。

談笑間,他低垂眉眼,以致於人和狗皆沒注意,深邃墨眸下,掠過微不可察的落寞。

秋去冬來,冬儘春至。

銜雲郡主懷抱一小嬰兒回京的消息,轟動全城。

外界傳言,小寶寶是她在遊玩時收養的。

但夏纖絡宣稱,是她懷胎十月所生,請求嘉元帝允準納入皇族。

餘人私底下議論紛紜,可她素有不顧廉恥的外名,倒也無人敢當麵說什麼。

徐探微夫婦為此事特意來了趟籬溪宅院,問候姚廷玉近況的同時,亦旁敲側擊提及孩子。

“是個男孩兒,生來體寒,醫官們竭儘全力,據說目下調養得宜,應能平安長大。”阮時意神色溫和,語帶寬慰。

姚廷玉長眉漸舒,鬆了口氣,隨即苦笑:“郡主無礙吧?”

“你恢複得不錯,為何不親自探視一番?”

“我沒陪她走過最艱難的時日,為何要在那孩子已具皇族身份時湊熱鬨?她什麼也不缺,我反而是個累贅,你倆千萬彆說我在這兒……否則……”

他頓了頓,一時間捏造不了太狠絕的話,乾脆對夫婦二人投以凶狠眼神。

“否則絕交!”

阮時意與他相處久了,知他以往的張狂跋扈半真半假,莞爾:“你放心,我決不告訴她‘你在此地’,成了吧?”

姚廷玉將信將疑,又覺“徐太夫人”向來一言九鼎,沒再討論此話題。

三個與冰蓮相關的“年輕人”共聚一堂,喝著小酒,吃著烤肉,愉快暢談。

待夜幕低垂,徐赫方抱起半醉的妻,以古怪笑顏道彆。

姚廷玉目送二人的馬車消失在竹林儘頭,強笑數聲,親手掩上大門,把世間的冷暖擋在院外。

然則,三日後,姚廷玉在烤架上擺弄食物,老仆來報,一輛馬車由大隊人馬浩浩蕩蕩護送而來,已停在門口。

姚廷玉一愣,大致猜出,徐探微夫婦終歸把他給供出去了。

“那兩口子太過分了!”他磨牙吮血,“老子受儘屈辱也沒招出他倆的姓名身份!這、這……轉頭就把我給賣了!欺負我功力未複是吧!”

惱歸惱,若然真是郡主找上門,他沒法不予理會。

他扯下圍裙,三步並作兩步,搶至水缸邊洗了把臉,確認儀表不至於太遭,才快步趕去大門。

果不其然,門外立著一位衣飾亮麗的美貌婦人,依然慵懶姿態,意態撩人。

懷內抱著一剛滿月的男嬰,猶自沉睡。

美婦睨向姚廷玉的刹那,驀然紅了眼,輕咬丹唇,嘟囔道:“你過來,抱抱孩子。”

姚廷玉如在夢中。

他沒想過,堂堂郡主會公然明示這孩子是他的,更沒想過,她不打、不罵、不鬨騰。

曾一心拒她於千裡之外,在親目見到小嬰兒白淨可愛的小臉蛋時,堅定信念徹底坍塌。

活了近六十載,他在有生之年,得到和他血脈相連的親人。

令他難以割舍、為他生下孩兒的女子,離他不過數尺之遙。

他嘴唇翕動,半晌說不出一個字,唯有迎上前,雙手小心翼翼接過那小小嬰兒。

如捧住世上最稀罕的寶物。

視線霎時間一片模糊。

夏纖絡上下打量他,眸光觸及他臉額的淺疤,頓時麵露惻隱;再觀他灰袍殘留的油漬和狗毛,眼底如有幾分玩味。

“你寧願躲在這弄燒烤、養狗兒,也不肯回來見我一麵?”

她眼波流轉,怨懟之餘,不乏悲傷。

姚廷玉低歎一口氣:“郡主若不嫌棄,請隨我入內。”

夏纖絡咬了咬唇角,命屬下在院外候命,自顧拽著他衣袍,昂首登上台階。

進入偏廳,姚廷玉費了好久才回過神來。

模糊他視野的,是多年不曾有過的男兒淚。

他從來沒奢望,此生能有一個孩子。

感動、愧疚、自責數儘湧上心頭。

“是徐大人夫婦告訴你的?”

麵對夏纖絡罕見的沉默,他謹慎開口。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夏纖絡平靜注視他。

初為人母,她褪去昔日的張狂和肆意,平添幾許溫柔和慈愛。

同樣,曆經劫難,他已不如昔時百折不屈、剛硬逞強。

夏纖絡察覺他的狐疑,淡笑道:“前日,徐夫人到郡主府給孩子送禮物,笑說了句‘私宅快成燒烤店’。我覺那話太過詭異,記起與你初遇時,你曾言自己在湖邊賣燒烤,便想著加以核實……

“她死活不說,卻又笑得玄妙。我改而去尋藍家大公子,才知……你得罪雁族前任女王,被那妖婆子折磨得半死不活,沒敢見我,躲在徐家養傷。

“我昨天真想直奔而來,當場咬死你!想了一宿,隻覺歡喜。這番前來,是想看看你過得如何,並問你一句——你到底要不要我們母子?”

去年,夏纖絡驚聞心上人離世,為護住腹中那先天體寒的胎兒,可謂九死一生。

母子平安,乍悉孩子的生父尚在人世,可謂憤恨和喜悅交集於一體。

但朝夕相對多時,她深曉,姚廷玉並非全無擔當者。

選擇回避,必然有他的理由。

她決意親口相詢。

“纖絡,”姚廷玉語氣艱澀,“我……實則一把年紀了,之所以得罪扈雲樨,是因為……三十多年前,我曾是她的……”

“以前的事,我不管,我不管你幾歲,不管你做過什麼,不管你愛過何人……我隻管你的未來,隻管……你是否要我和寶寶!”

她果斷且乾脆的一句話,砸得姚廷玉目瞪口呆。

他耿耿於懷的,是他的實際年齡、經曆、出身,會給她和孩子蒙羞。

可他也著實有了她賜予的全新身份,且因血脈相連的新生兒,而賦予了更多責任。

隻要她不介意,他又何苦背著沉重枷鎖過活?

但某件事,他得明言。

“我遍體鱗傷,已不如舊時強壯,沒法再像先前那樣保護你……”

夏纖絡繞著他和孩子來回踱步,聞言勾了勾唇。

“本郡主不缺護衛,隻缺孩子的爹;你,隻能當本郡主的儀賓。”

“這……”姚廷玉大出意料之外。

他從沒想過,以她的郡主之尊,竟願意委身嫁給他。

夏纖絡悄然從背後抱住他,一如既往柔順:“難不成,你嫌棄我?”

姚廷玉啞然失笑,掙開她雙手。

就在她惱羞成怒之際,他將寶寶移至右臂,回身俯首,柔柔地吻住了錯愕的她。

這一吻綿長且深情。

所求的平安喜樂,隻需轉身低頭,唾手可得。

硬實軀體與溫軟嬌軀緊密相依相偎,卻又生怕夾醒了懷中深睡的小嬰兒,是以不得不形成奇怪姿勢。

萬千心事,她的埋怨、他的撫慰,儘在柔情蜜意間交換。

許久,窗外春風送來烤肉串香氣,從鮮美濃烈轉為焦香。

姚廷玉方記起沒全熄滅的炭火,笑著鬆開她:“要不……嘗嘗我的手藝?”

“好,嘗完你的手藝,我還得嘗嘗你,”夏纖絡瞥見院子角落放著一輛閒置的板車,狡黠一笑,“待會兒,你推板車送我,不準再跑。”

“好好的,為何要坐那玩兒?還想遊街示眾?”

姚廷玉與她鼻尖相抵,呼吸相聞,好奇問道。

“不為什麼,單純的懷念。”

她一貫不顧世俗目光,行止隨心。

“先吃肉去。”

“吃誰的肉?你的還是我的?”她牽牢他的手,嘴上不忘逗引他。

姚廷玉從她柔軟細膩的掌心感覺到微顫的涼意,心下明白,她正以故作輕鬆的態度,竭力掩飾失而複得的狂喜。

他又何嘗不是呢?

強忍鼻尖的酸澀,他湊到她耳邊,哼哼而笑:“你若問我,我定回答——吃你的。”

有過連綿不儘的癡纏,但二人首次在眾目睽睽下挽手同行。

他高大昂藏,挺拔如鬆;她月貌霞姿,依依如柳。

相守過兩載有餘,經曆重重磨難波折,他們終成眷屬,心跳有了同一韻律。

那日午後,偌大京城被染了金光的濛濛飛花所籠罩。

從城東到城西,即便挑選最僻靜的小道,“銜雲郡主手抱孩子、笑坐於板車上,由’死去‘大半年的姚統領護送歸府”的離奇消息,終究傳遍了京城內外。

任性妄為的郡主與英氣逼人的姚統領之間如何如膠似漆、情深愛篤,以及小嬰兒生父為誰……至此,滿城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