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南巡, 皇子中康熙隻帶了胤禔與胤礽,其餘兄弟因年歲尚小,全都未能隨駕。胤礽一路上買了許多東西, 吃的用的玩的, 分成幾等份, 每個兄弟姐妹都有, 一個不漏。皆不是什麼精貴物件, 勝在心意。
他宮外有玲瓏閣有奇巧居,往常這樣的事也沒少做,因而得心應手。有時甚至不必他費神,小柱子便已幫他處理妥當。
但即便是一樣的禮物, 也有輕重之分。譬如胤祉胤禛胤祐三人的, 就要比彆人厚重一些。
十月底的時候,胤禛年滿六周歲,由佟佳氏做主,德妃從旁協助,搬進了西五所,與胤祉比鄰而居,倒也和樂。
胤礽看著胤禛的新居,整潔明亮,打理得井井有條, 暖閣置了個八寶架, 上頭擺著許多精巧物件。大半是這些年胤礽送的。
但有一樣最是亮眼,玻璃瓶中藏著一艘船。此物本無甚稀奇。畢竟瓶中船這玩意兒,早兩年胤礽的玲瓏閣就賣過。巧就巧在此玻璃瓶中的船乃是康熙南巡時禦舟的模型。
胤礽睜大了眼睛:“這個哪兒來的?”
胤禛道:“大哥送的。說是禦舟在江寧停駐的時候, 那邊的匠人根據禦舟的外形模樣所做。”
“汗阿瑪就在江寧呆了七天, 他們動作倒是快。”胤礽感慨, “這樣的東西,孤竟沒發現。”
胤祉接道:“我那也有一艘,同樣是大哥送的。聽說不隻我們,下頭弟弟們都有。便是姐妹們也沒落下。大哥說,我們沒能同汗阿瑪一起南巡,送我們一艘船,讓我們看看禦舟是什麼樣子,也可聊表遺憾了。”
胤礽失笑,胤禔倒是長進了。又一想南巡的人員裡還有明珠呢。便是胤禔想不到,明珠也會幫他想到。如此倒也沒什麼稀奇。
將這一茬揭過,胤礽看著胤禛道:“你搬家的時候孤不在,改明兒你來毓慶宮,孤宮裡的東西隨你挑一樣,就當補給你的賀禮了。”
胤禛笑著應了。胤礽又提議:“暖房了沒有?雖是都在宮裡,但從承乾宮搬到西五所,也算喬遷了。民間百姓人家遷入新居,都有請親朋暖房的習俗。我們不如也聚聚,一起吃頓飯。就在你這,把大哥和下頭幾個弟弟都叫上如何?”
胤禛還沒說話,胤祉先高興起來:“二哥,你是不知道。四弟剛搬來的那天我就說要給他暖房,偏他不應,說要等你回來。”
“那就這麼辦吧。”胤礽莞爾,轉頭看向胤禛,“既然你是東道主,孤與三弟就在這便罷了,其餘兄弟們的帖子還得你親自寫。”
胤禛應了,胤礽又遞了一枚銀錠給他身邊的寶珍:“你去禦膳房說一聲,四阿哥要請兄弟們喝酒,讓他們整治一桌席麵。
“現今是冬日,弄個熱鍋子最為合適,吃起來渾身都是暖的。多弄點配菜,我們自己涮。當然也不能隻有熱鍋子,其他菜品叫他們看著辦。記得做幾個軟爛好克化的。七弟八弟年歲還小,吃食上需得講究。”
宮中個人的吃食都有份例。份例之外的,就看主子的臉麵與出手是否大方。胤禛請客,便算是份例之外。這錠銀子是給禦膳房的補貼。
至於九弟十弟,胤礽沒提,這兩位才一歲多,還沒斷奶呢。便是胤禛請了,大約也是不能來的。
胤禛攔住他:“二哥,我有銀子。”
胤礽卻已將銀錠塞給寶珍:“銀子的事就彆同孤客氣了。你那點銀子,好好收著吧。”
皇子年幼,便是素日裡有長輩的賞賜,也多是物件,可以隨便用的、沒有宮廷印記的金銀少之又少。似胤祉等人,都有生母補貼,是不缺的。但胤禛有什麼?
佟佳氏早已撒手不管,隻求明麵上過得去,私底下的東西能指望她?至於德妃,她心裡還有個胤祚呢。怕是能為胤禛考慮的也有限。
胤禛嘴唇動了動,想要拒絕。胤祉推了他一把:“就這麼點銀子,二哥願意給,你受著便是。何必算得這麼清楚?再說了,滿宮裡頭誰不知道,咱們幾個兄弟,就二哥最富。”
說著,胤祉朝胤礽伸手:“二哥什麼時候也給小弟幾兩銀子花花!”
啪!胤礽往他手上拍了一巴掌,“沒有,有也不給!”
胤祉嗷嗚一聲:“怪不得二哥總說越有錢的人越摳門,原來說的是自己呢!”
經他這麼一插科打諢,胤禛也不計較銀子誰出了,瞧著胤祉唱作俱佳,偏頭低笑。
胤礽瞪眼,心底卻是歡喜的。看這一個個的,年幼活潑有動力,多好啊。想當初剛與兄弟們接觸的時候,他們一個個畢恭畢敬。這些年相處下來,如今也能同他玩笑無忌了。
對此,胤礽不覺得懊惱,反而十分高興。畢竟他也不希望在這宮裡,在兄弟們之中,唯有君臣之禮,毫無半分情誼。若是如此,他口中自稱的“孤”也就成了現實,徹底把自己過成了“孤家寡人”。那又有什麼意思?
人生啊,當有權有錢,也當有情有義。
午時,兄弟們陸續到來。眾人齊聚一堂。小太監們負責斟酒。胤祚哎呀道:“不是說請喝酒嗎?怎麼是果汁?”
胤禛瞪眼:“你才幾歲,喝什麼酒?”
胤祚嘟著嘴不高興,指著胤禔的杯子說:“那為什麼大哥喝的是酒,我們就隻能喝果汁?四哥,你做東請客,怎麼還區彆對待!”
胤禛:“大哥多大,你多大?”
胤禔端著酒杯說:“六弟想喝酒?”
胤祚點頭:“我還沒喝過呢,想嘗嘗。”
小孩子對一切新鮮事物都好奇。
“大哥給你嘗一口倒是沒什麼。”
聽得這一句,胤祚眼睛亮起來。
胤禔話鋒一轉,“就怕你喝醉了,德妃娘娘怪罪。”
胤祚眸中的亮光又滅了下去,耷拉著腦袋,不太高興。
胤礽搖頭:“你若不喜歡果汁,那邊還有奶茶,孤在船上閒來無事讓人做出來的新口味。”
胤祚立馬恢複精神,“什麼奶茶,我要!”
真正的小兒心性。眾人一笑而過。胤禛見他沒再鬨著要喝酒,大是鬆了口氣。
這頓飯吃得還算和諧,胤禔當是被明珠點撥過,也想借此機會與兄弟們處好關係,不但沒與胤礽爭鋒,反而多有照顧弟弟之舉。
飯後,眾兄弟又玩了會兒。至得未時正才一一散去。胤禛轉到內室一看,胤祚趴在床上呼呼大睡。
胤禛失笑,輕拍了他一下:“六弟?”
“嗯?”胤祚翻了個身,眼神迷蒙,雙頰潮紅,伸手捧住胤禛的臉,“四哥,你怎麼變成好多個了?”
然後手上使勁晃了晃:“咦?一二三,三個!”
又晃了晃,“咦!一二三四,四個呢!”
胤禛:……
胤礽忍俊不禁,“該是趁我們不注意偷喝了酒。”
胤禛臉色瞬間黑下來。
胤礽咳嗽了兩聲,“他還小呢,好奇心重。我們越是不許,他越是想嘗一嘗。這回受了教訓,下次就不敢了。隻是不知他喝了多少,要不要緊。”
胤禛心頭一緊,“我去請太醫!”
胤礽趕緊拉住他:“今兒本是替你暖房,叫兄弟們聚一塊高興高興,是好事。偏這會兒你急著去請太醫,傳出去指不定又得鬨一場風波。”
宮裡頭人太多,就這點不好。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丁點大的事,都可能被人拿出來做文章。
胤禛請兄弟們吃飯,結果害得六阿哥急招太醫。
光這一句,就能衍生出十幾個版本的故事。
胤礽點了夏草出來:“我記得烏庫媽媽身邊有個會醫的宮女,你去一趟慈寧宮,把她帶過來。記得好好同烏庫媽媽說。”
夏草自然知道輕重,領命前去,沒一會兒便帶了人來。
此宮女名喚伊娜,伺候太皇太後十多年了,醫術不說類比太醫,也是十分不錯的。隻見她把過脈,給胤祚喝了碗茶,又拿出藥膏在其額角幾處穴位按摩了兩下。
“太子,四阿哥!六阿哥當是隻沾了少許,因年歲太小,又是頭一回,才有此等反應,沒什麼大礙。奴婢已做過處理,睡上一覺便好。”
胤礽胤禛俱是鬆了口氣。
胤礽道:“他喝了酒正不舒服呢,彆讓他回永和宮了,就在你這睡吧。睡醒再回去。你派個人去跟德妃娘娘說一聲,免得她擔心。”
胤禛點頭:“我也是這樣想。此刻送回永和宮,路上吹了風再受涼就不好了。等六弟醒了,我親自送他回去。”
見胤禛自有主張,胤礽便不插手了,牽著胤祐離開。
長春宮。
胤礽遣了小柱子與夏草去院子裡陪胤祐玩,自己坐在殿內與戴佳氏說話。
“成嬪娘娘,七弟四歲多了。”
戴佳氏點頭,“是。”
“成嬪娘娘打算什麼時候讓他自己走出去?走出這長春宮,甚至走出皇宮?”
戴佳氏一愣。
胤礽接著道:“今日四弟宴請兄弟,若非是孤親自來接七弟,成嬪娘娘是不是打算尋個借口婉拒?”
戴佳氏張了張嘴,無法反駁。她確實是這麼打算的。
胤礽一歎:“這些年除非新年或是萬壽節這等重大場合,七弟必須出麵不可,其他時候,娘娘幾乎都將他拘在長春宮。彆的兄弟都在宮裡跑跑跳跳,到處玩鬨。唯獨七弟,一年到頭,在長春宮外見不到幾回。娘娘認為這樣真的好嗎?”
戴佳氏沉默,內心淒苦。哪有這麼多好與不好的,她也是沒辦法。
“孤知曉娘娘的顧慮。七弟身患腿疾,與常人不同。你害怕彆人笑話他,害怕兄弟們欺負他,害怕他成為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所以你讓他呆在長春宮。因為在長春宮,沒有人會指摘他的腿疾,沒有人敢觸碰這個傷疤。你想給他一個安穩的環境,讓他快快樂樂地長大。”
胤礽看向戴佳氏,話鋒一轉,“可是你以為的安穩環境真的安穩嗎?沒有人敢提的腿疾它就不存在了嗎?七弟已經四歲多了,再過一兩年就要搬去東西五所,要入尚書房。長春宮的這片天你又能給他撐多久?”
戴佳氏心頭一緊,望向院中的胤祐,眼中滿是不舍。
“娘娘,七弟的腿疾並不嚴重。除快跑時有些影響外,尋常走路不大看得出來分彆。這些年你照顧的用心,七弟也很努力地在按太醫的要求訓練,效果顯著。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小心。娘娘可知,七弟今日跟我們相處得如何?”
戴佳氏抬頭看向胤礽。胤礽將她身邊的大宮女香織指了出來:“她一直陪著七弟,便讓她說吧。”
“七阿哥今日席上喝了果茶,還多用了半碗粥。太子與大阿哥對七阿哥都十分關照。吃完飯,七阿哥還同三阿哥學了蹴鞠,同八阿哥比了九連環。七阿哥解得比八阿哥快。八阿哥還說,改日要同七阿哥學。七阿哥應下說,過兩日教他。”
胤礽笑著問:“七弟今日玩得高興嗎?”
香織一頓,認真道:“七阿哥今日很高興。奴婢從沒見過七阿哥像今天這樣高興。”
最後一句讓戴佳氏怔在原地。
胤礽又指向院中的胤祐:“娘娘請看,七弟臉上的笑容是不是很燦爛。七弟喜歡玩,喜歡鬨,喜歡跟兄弟們打成一片。他是天上的雄鷹,不是你關在籠子裡的金絲雀。他想要的是廣闊的天地,而不是長春宮這小小池塘。
“娘娘,你怕彆人笑話七弟。可七弟是皇子阿哥,誰人敢笑話?你怕兄弟們欺負他,可兄弟們待他也都和善,欺負之說從何而來?便是真有笑話,真有欺負。你把他關在長春宮就沒有了嗎?
“娘娘,你到底是怕七弟受傷,怕七弟在意,還是你自己心裡過不去?你一次次地小心翼翼,一次次地替七弟婉拒兄弟們的各種聚會,一次次地將他拉到羽翼之下。如此種種,究竟是保護,還是在不斷地提醒七弟他有腿疾,不斷地告訴他,他跟常人不一樣?”
戴佳氏雙手緊握,呼吸急促,臉色發白。
你是怕七弟在意,還是你自己心裡過不去……
一次次小心翼翼,一次次……是保護,還是提醒他,他跟常人不一樣……
字字誅心,卻又字字點名要害。
戴佳氏嘴唇顫抖:“我……我沒有。我隻是……我……”
她開始緊張,開始害怕,開始語無倫次。
胤礽歎息:“孤知道娘娘待七弟一片慈母之心,沒有要害他的意思。”
沒有要害他的意思,不代表沒有做害他的事。
戴佳氏捂著胸口,隻覺得心裡麵被什麼揪著,一陣一陣地疼。
“娘娘!七弟總是要走出去的,他會搬到東西五所,會入尚書房,往後還會進入朝堂,甚至領兵作戰。你如今處處拘著他,日後讓他如何麵對兄弟們,麵對教授學業的先生,麵對金鑾殿的群臣,麵對軍營的千萬士兵?
“娘娘,愛之深則為之計深遠。你若真的疼愛七弟,便不該教他躲避,而應該教他如何麵對。若七弟虛懷若穀,胸有溝壑,又何需在意旁人是否笑話?若七弟自己都無法麵對腿疾,耿耿於懷,又何需旁人來笑話?”
兩個“何需”,其中深意,南轅北轍。
“娘娘,你不能總是以保護的方式去提醒七弟身體的異常。你應該讓七弟明白,即便他有腿疾,他還是汗阿瑪的兒子,是大清尊貴的皇子。他跟正常人沒有區彆,跟所有兄弟都沒有區彆。兄弟們可以做的事,他一樣可以。
“隻要他想,他可以和大家一起玩鬨,可以和大家一起學習,可以和大家一起騎馬射箭,甚至可以和大家一起立於朝堂之上為汗阿瑪分憂,更可以和大家一樣統領八旗,為我大清開疆拓土。”
戴佳氏睜大眼睛:“可……可以嗎?”
胤礽挑眉:“為什麼不可以?”
戴佳氏一愣,呢喃道:“為什麼不可以……為什麼……是啊,為什麼不可以!我的胤祐為什麼不可以!他憑什麼不可以!”
胤礽笑著反問:“對啊,他憑什麼不可以?”
戴佳氏宛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轉身伏案痛哭。
偌大的動靜引得胤祐側目,立馬丟了手裡的玩具跑過來:“額娘,額娘你怎麼了,額娘你彆嚇我!”
戴佳氏一把抱住他:“對不起!額娘錯了,是額娘想錯了。額娘對不住你!”
見此,胤礽鬆了口氣,悄悄退出來,帶著小柱子等人離去,將空間留個戴佳氏母子。
此時,永和宮。
德妃正在訓斥胤祚:“你才多大,酒也是你能喝的嗎?”
“誰讓你們不許我喝。我沒嘗過怎麼知道是什麼滋味,能不能喝。”胤祚小聲辯解,卻引來德妃更大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