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第146章(1 / 2)

整個儀式的過程很長, 禮官在不停地唱念著“跪”,“起”,“跪”。

自打中風後, 皇帝就特意容易困倦, 現在也一樣,他的頭有些沉沉的。

禮部官員的聲音就似在催眠,不知不覺, 他就有些恍惚起來。

耳邊隱隱有個聲音在說話:

“太子, 皇上有意要廢儲。”

“皇上說,您做事魄力不足,瞻前顧後, 又過於奢靡, 不似明君。”

“太子,這是父畏長子。”

“您要早做打算。”

皇帝打了個激靈, 猛地警醒了過來, 驚恐地瞪大眼睛。他發現所有人都還在一起一跪,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態。

皇帝微微鬆了一口氣。

他剛剛是做夢了嗎?

夢到了從前……

他已經很久沒有夢到從前了。

他從小就仰慕先帝,把先帝視為他的天, 樣樣都以先帝為尊, 事事都學著先帝。

他想像先帝一樣, 成為盛世明君, 被載入史冊,受永世傳誦。

從什麼時候起, 先帝就變得越來越看不上他了呢?皇帝已經有些不記得了。

真的是父畏長子?

自己的存在, 讓先帝不安了,所以想立一個年紀更小的太子?

皇帝的眼神有點迷離,總覺得太廟裡也充滿了那股甜膩的氣味。

“恪兒, 你是在質問朕嗎?”

“朕就算要易儲也不需要得到你的允許。”

“秦恪,你是子,朕是父,你明不明白。”

“秦恪,朕才是這大榮朝的皇帝,你該知道分寸。”

皇帝用力甩了一下頭,剛剛他仿佛聽到了先帝威嚴地對他說了那一席話。

當年的情形又一次出現在了眼前,那樣的清晰,仿若就發生在昨天。

是的。

先帝要易儲。

皇帝在知道這個消息後,幾乎快要崩潰了,並不是為了先帝的易儲而崩潰,而是他一向仰慕先帝,先帝卻要放棄他。

他忍不住去問了先帝,反被先帝罵了一頓。

先帝看上了秦惟。

先帝認為秦惟比他更適合這個位置!

那個時候,秦惟才七歲,才七歲啊!

在先帝的眼裡,七歲的秦惟比他更好?

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皇帝呆呆地看著太廟裡擺放著的牌位,從太/祖到先帝,一塊塊漆黑的牌位林立著,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先帝的那塊牌位,心裡亂糟糟的,說不上來是什麼樣的情緒。

“父皇……”

他的嘴唇微動,喃喃自語著。

這些年來,他一直想問,到底是父畏長子,還是先帝真覺得七歲的秦惟比自己要好。

這個念頭就根藤蔓一樣,在他的心裡紮根,又瘋狂的生長,可是,已經沒有機會了。

太廟裡的儀程還在繼續著,隨著禮官的一聲“跪——”,所有的人都跟著又重新跪了下去。

“叩首——”

禮官的聲音在皇帝耳中似遠似近。

皇帝的眼前仿佛黑了一瞬,緊接著,他看到有一個人從上頭的牌位上走了下來。

他龍行虎步,虎目灼灼,正緊緊地盯著自己,然後一步步地朝自己走來。

皇帝嚇了一跳,往身後的四輪車上縮了縮,臉色煞白。

是先帝!

先帝從牌位上走了下來!

皇帝環顧四周,所有人都還跪在那裡,仿佛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也仿佛隻有他一個人看到了先帝。

“父……父皇……”

皇帝慢慢地朝前麵伸出了手。

先帝並沒有理他,而是站在那裡冷冷地看著他。

慢慢的,從先帝的眼睛裡,湧出了兩道血淚,順著臉頰,不住地向下流淌。

先帝就這樣一直看著他,看著他……

皇帝被他看得有些心虛,先帝是因為時疫死的,得了時疫,臨死前,會不停地咳血和吐血,從口唇和眼角流出血水。

當時他雖沒有親見到的,也聽伺候的人說過。

“父皇……”

先帝一步步地朝他走過來,皇帝更怕了,他想跑,但四肢無力,根本跑不了。

先帝……

先帝是在怪他沒有保住他的屍骨,讓他被挫骨揚灰,還是在怪他……弑父?!

“不是的!不是的!”

皇帝突然大喊著:“朕沒有殺了先帝,不是朕!不是朕,先帝是得了時疫死的,不是朕!”

“不是朕!”

皇帝尖利的叫喊聲,打斷了禮官的那一句“起”。

在太廟裡頭的都是宗室,他們跪在地上,抬頭驚愕地朝著皇帝的方向看了過去,麵露詫異,有些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他們就看到皇帝不住地在擺手,明明他已經中風多時,理該手腳發抖,疲軟無力,就連剛剛他們見到皇帝的時候,他也是怏怏的一臉病容,可如今他瘋狂擺手的樣子,又好像沒有那樣虛弱。

“皇上,皇上。”

大太監宋遠憂心忡忡地問道,“您還好吧。”

“不是朕!不是朕!父皇,父皇……”

“皇上。”宋遠說道,“先帝已經去了,十年前,就已經得了時疫駕崩了……”

他刻意地在“時疫”兩個字上落了重音,又道,“先帝已經去了好些年了,您彆急。”

“不是的。”皇帝用力搖頭,臉上充滿了茫然,“不是的,父皇,兒子不是故意想讓你染上時疫的,兒子不是……”

太廟此時已是相當的靜了。

這句話一出,就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所有人的耳邊炸開了,炸得他們的腦子嗡嗡作響。

跪在地上的眾人壓根兒忘記站起來了,他們全都震驚地看向皇帝。

皇帝似乎並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驚世之言,依然呆呆地看著前方,還向著牌位的方向伸出了手,喃喃自語著:“不是我,父皇,父皇……是你先要廢了我的……父皇,父皇。”

他呢喃著,目光空洞。

禮親王的臉色都僵了,煞白煞白的,就跟見了鬼似的。

彆人興許不知道,他是看過太後的那道懿旨還有在懿旨中間夾帶著的先帝的遺詔。

比起旁人,他是知道一些內幕。

禮親王完全看不懂皇帝為什麼突然就跟被鬼上身似的,但是,這並不妨礙他被這一出弄得膽戰心驚。

他也顧不上什麼了,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飛奔到了皇帝麵前。就見皇帝眼神迷離,似夢似醒,直勾勾地盯著前方,表情極度的驚恐。

禮親王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的是先帝漆黑的牌位。

莫不是先帝顯靈了?

禮親王趕緊甩甩頭,想都不敢去細想,向著宋遠吩咐道:“快把督主叫進來。”

“是,王爺,”宋遠應了一聲,又不放心地說道,“王爺您要看好皇上啊。”

然後,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殿外的眾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過,他們還是能清晰地看到太廟裡頭有些混亂,而且禮官的聲音還突然停了。

他們都還跪著,也不知道要不要起來,心裡不免想道:莫非是皇上不好了?

皇上病了這麼久,要是突然不好了,也是正常。

他們看了看彼此,除了多少還有點驚疑不定外,倒是沒有了皇帝剛剛病倒時的惶惶不安,和對未來的焦慮。

然後他們就看到宋遠跑了出來,也不知道跟蕭朔說了什麼,蕭朔也跟著進了太廟。

“督主。”

蕭朔撩袍踏進太廟,秦氏宗親立刻靜默了下來,半點竊竊私語都不敢有。

蕭朔向不知所措的禮官說了道:“儀式暫停,讓他們都起來吧。”

如今正在“跪”這個環節,所有人都還跪在那裡。

蕭朔說完後,徑直走向了皇帝,問禮親王道:“怎麼了?”

“皇上似是魘住了。”禮親王說道,“在胡言亂語。”

然後,他又放開了聲音,強調道:“皇上病了,他病糊塗了。”

他刻意說道:“中風的人就是這樣,時而清醒時而糊塗。”

這句話是說給其他人聽的,想要糊弄皇帝亂說話的事,不過,也隻是糊弄而已。禮親王現在唯一慶幸的是,在太廟裡頭的都是宗室,都知道分寸。

然後,禮親王又在彆人看不到的角度,向著蕭朔使眼色,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皇帝似夢似醒,他定定地看著蕭朔。

蕭朔溫言喚道:“皇上……皇上……”

“阿朔?”

皇帝呢嚅著念了這兩個字,眼中仿佛有了些許的光彩,不似剛剛的迷茫和空洞。

“皇上,出什麼事了?”蕭朔問道。

禮親王遲疑了一瞬,想說彆在這裡問了,又不敢打擾蕭朔說話。

蕭朔的聲音在皇帝的耳中充滿了蠱惑。

被先帝放棄,被太後背叛 ,皇帝隻覺自己已經眾叛親離,他唯一能夠相信的人,隻有蕭朔。

他相信蕭朔不會背叛他的,絕不會!

“父皇要廢了朕,你幫朕……幫朕……”

皇帝緊緊拉著蕭朔的紅色麒麟袍的袍角,喃喃著:“殺了,殺了……”

太廟裡的眾人不由心頭狂跳。

就算剛剛一時沒有聽明白皇帝在說什麼,現在是全都聽到了。

蕭朔輕輕道:“先帝已經駕崩了。皇帝,您是魘著了。”

皇帝的眼中漸漸恢複了一點清明。

先帝死了,死了……

對。先帝死了。

是他,是他殺了先帝。

皇帝整個人徹底癱軟了下來。

這十年來,他一直想要忘記這件事,他告訴自己,先帝的死和他無關,先帝是死於時疫。

他事事以先帝為先,就跟從前他還是太子時一樣,他想讓先帝知道,他才是最適合這個帝位的,他想讓先帝在九泉之下為他驕傲,能夠原諒他的一時衝動。

“朕……朕殺了先帝……”

太廟裡,仿佛有什麼東西被點燃了 ,所有人都驚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們這是目睹了什麼不得了的事?!

再結合,他們剛剛親眼看到,親耳聽到的,還有什麼是不明白的呢。

皇帝這是在親口承認弑父,弑君啊!

蕭朔微微垂下眼簾。

禮親王簡直都要瘋了,欲哭無淚地看著的蕭朔,說道:“督主,你看……”

再讓皇帝繼續說下去,皇帝不瘋,他都要瘋了。

這事就沒法收拾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