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奪舍(2 / 2)

正是。第一秋思索許久,道∶此事,謝靈璧並未遮掩,照理不應有假。黃壤默默地聽他們說話,真想翻個白眼。而她很快發現,第一秋其實一直在注視自己。——他好像在查看自己是不是真的神智清明!!

黃壤不再向他看,自落到他手中以來,尷尬之事簡直發生了一籮筐。—不要試探了,你們就當我死掉了吧!

她看上去全無反應,於是第一秋也隻能放棄。

苗耘之倒是說∶這丫頭記仇,她死咬謝靈璧,必有原由。既然她都這麼說了,你去看看也無不可。

第一秋應了一聲,道∶我帶她去一趟青州。

苗耘之皺眉∶怪夢之中,她可是出儘了風頭。如今隻怕十分引人注目。你這麼帶她出門,若有人圖謀不軌..

這一點,監正大人倒是無懼。他道∶本座應允過她,不管去哪裡,都帶著她。''還是個多情種子。苗耘之嘀咕了一句,那老夫也隨你走一趟罷。

玉壺仙宗。

謝紅塵將謝紹衝的手記拚拚湊湊,竟然真的勉強合出一套功法。他將功法一步一步,繪製解析。到最後,隻剩沉默。

而此時,百草峰弟子急急來報∶宗主,老祖恐怕是不行了!

謝紅塵站起身來,待要趕往羅浮殿,但很快,他頓住身形,道∶知道了,本宗主很快就會過去。

那弟子見他沒有立刻動身的意思,隻好答應一聲,離殿而去。

謝紅塵掃視書房,許久,他掏出一個儲物法寶,將關於盤魂定骨針的記載典籍—一收好,放入其中。

青藍。他對外道。

聶青藍本就守在殿外,如今聞言,立刻入內∶宗主。羅浮殿那邊,又有人來請了。連大公子都過去了。老祖隻怕是真的不行了。

謝紅塵不答此事,反而將方才的儲物法寶交到他手上,道∶你將此物送到司天監,交給苗耘之前輩。

苗前輩?他到司天監了?聶青藍驚訝。他當然驚訝。如今醫門聖手,一個是苗耘之,還有-個是裘聖白。

師問魚已經將裘聖白收入麾下,若是又添了苗耘之。這恐怕不是什麼好事。

然而,謝紅塵卻隻是道∶去吧。聶青藍也不敢答話,隻得立刻動身。

而此時,謝紅塵這才重整衣冠,趕往周雷峰。固雷峰,羅浮殿。

確實連許多閉關或者隱退的長老都已經到了。見到謝紅塵,這些人紛紛上前施禮。謝紅塵也回禮。

這些長老們,對於謝紅塵這個宗主,其實十分愛戴信服。

而第二夢中之事,他們雖不問世事,卻也悉數聽說。此時麵對謝靈璧的病情,他們臉色凝重。

其中大長老仇彩令上前,道∶宗主,請借一步說話。謝紅塵於是隨他避過眾人,其他人也很識趣地沒有跟過去。

仇彩令須發皆白,但麵色紅潤,中氣也足。他說∶靈璧的事,我們都聽說了。雖說夢中行事有失風度,但畢竟也在夢中。如今……他性命垂危,約摸時日無多。他的事……還是希望你能好生處理。無論如何,不要影響宗門。

他歎了一口氣,道∶千年門楣,來之不易。

謝紅塵明白他的意思,他問∶仇長老的話,也是其他長老的意思?仇彩令說∶無論如何,總是大局為重,不是嗎?

這般說來,便是默認。謝紅塵目光輕移,看向其他長老。

其他人也在向這邊看,但顯然,他們的立場與仇彩令等同。

謝紅塵說∶現實之中,吾妻黃壤受盤魂定骨針之刑,已然成為活死人。吾先前甚至設想,她會不會是受朝廷指使,直到親眼見到她。無論如何,此事總應有個交待。

仇彩令皺眉,道∶可就算有交待,身中盤魂定骨針之刑的人,還能複原嗎?

謝紅塵便徹底知道了十幾位長老的意思。仇彩令的話,隻怕也是其他長老們想說的話。

謝靈璧眼看就不行了,他若死了,那麼無論他做過什麼,眾人都不希望再追究。尤其是絕不能公審。是以,他們暗示謝紅塵,為謝靈璧的所作所為善後。

謝紅塵不說話,仇彩令總也不好逼迫。說到底,黃壤的事無論如何謝靈璧都犯了忌諱。—-盤魂定骨針這樣的重刑之器,本就嚴禁私用。

羅浮殿深處的受刑之人,每一個都是經由仙門公審,認罪伏誅的惡徒。黃壤未經公審,怎麼會受刑?

此事若是公開,整個玉壺仙宗也難辭其咎。

長老們雖然終年閉關,不理會宗門事務。但如今出了這樣的大事,大家免不了還是要出麵乾涉的。

謝紅塵注視麵前長老,忽而問∶那麼,阿壤就白白受刑了嗎?

仇彩令微怔,半晌道∶宗主,靈璧可是你師父。三百六十餘年前,是他從山門之下將你抱回。當時的你,凍得渾身烏青。我親眼見他解開內衫,將你貼著心口抱入山門。暖了半宿,你才能哭出聲。

是。我欠他。謝紅塵臉上神情,忽而變得十分淡然。他像是想通了什麼,反而鬆了一口氣。仇彩令見狀,不由道∶師徒如父子,既是父子,也談不上虧欠。隻是宗主如今已經是仙門之華蓋。若是傳出這樣的醜事,恐怕宗門之辱難以洗刷。

謝紅塵不再說話,他舉步進入羅浮殿。

隻見內殿榻上,謝靈璧已經是麵如金紙。他氣息也弱不可聞,直至聽到謝紅塵的腳步聲,他終於睜開眼睛。

你來了?謝靈璧的聲音也乾澀,如同被抽乾了生氣。

一旁,謝元舒本在這裡陪著自己父親,但謝靈璧一見謝紅塵進來,立刻道∶你先出去,我和宗主有話要說。

謝元舒翻了個白眼。

他自第一場夢重傷之後,將養了幾日。如今剛能下床,就聽見父親病危的消息。他急急趕來,然而謝靈璧仍舊是一見謝紅塵,便全然沒有這個兒子了。

謝元舒冷哼一聲,好在從小到大,他也習慣了。他瞟了謝紅塵一眼,隨即起身出去。

謝紅塵來到床榻邊,居高臨下地注視榻上的謝靈璧。

謝靈璧慘笑∶無論如何,老夫也到了這油儘燈枯的時刻。以後宗門,便交托給你了。

謝紅塵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謝靈璧想要掙紮。但謝紅塵隻用一股真氣將他一激,他手腕之上,立刻現出黑氣。這黑氣自他毛孔滲出來,他整個人頓時邪異不堪。

你以怨為食,修習靈魔鬼書!他語聲肯定。

謝靈璧卻也不反駁,謝紅塵鬆開手,他的手腕便無力地垂落下來∶那又如何?本是心存不甘,想要逆天改命。可到底天命難違。

他深深歎氣,說∶天命難違啊。

謝紅塵許久沒再開口。

麵前這個人,加害黃壤,很可能還加害了那些無辜的孩子。卻隻是為了修習這樣一種魔功,以怨為食,增長修為。

他說∶阿壤,就是因為發現了靈魔鬼書,所以被師父殘害嗎?

哈哈哈哈。謝靈璧笑得諷刺,那個賤婢,老夫早就不想留她活命了。她發現也好,不發現也罷。終究也隻是你的一塊絆腳石。你這個人,太過心軟。將來我若不在,你執掌門庭。有那賤婢在你身邊,終是禍害。

他說了這幾句話,便喘得厲害,於是休息了一陣方道∶還是除去她,為師方能放心。

謝紅塵久久不言。

方才,仇彩令提起謝靈璧對自己的恩德。可他所知的,不過九牛一毛。

我記得,我從小就住在羅浮殿。在您身邊長大。謝紅塵忽道。謝靈璧胸口急喘,道∶些許舊事,還提它作甚?

謝紅塵說∶小時候我與您睡同一張床,您總是盤腿練功。後來我再稍大些,您便將我趕到偏殿居住。我入夜害怕,又不敢進來找你。隻好躲在您窗外。於是您從來不熄燈,也不關窗。

謝靈璧沒有說話,他捂著胸口,目光卻有些恍惚。光陰無情。他難得也歎了一句。

謝紅塵說∶我從小就知道,大哥是您的親生骨肉。所以無論他如何欺負,我都忍著讓著。直到有一天,您用刺藤,鞭了他一百。您說,如果以後我再忍讓他,您就殺了他。否則以他之驕橫,早晚也是一死。

從那以後,你便日漸嚴厲地約束著他。謝靈璧笑著道,這麼多年,若不是你,他焉能活到如今?

謝紅塵握住他的手,許久之後,在他掌中畫下一串符咒。謝靈璧微微一怔,問∶你乾什麼?

謝紅塵張開右手,他掌心亦有同樣的符咒,隻是方向反折,如同鏡像。他伸手過去,與謝靈璧掌中符印相扣∶師父既修習靈魔鬼書,自然知道此法可以奪舍。

謝靈璧微證怔,這一刻,他眼中的嘲諷消失,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

弟子蒙受師父教養之恩,無以為報。但……師父加害吾妻,吾亦不能坐視。如今,弟子以此軀殼,酬謝師恩。他字字平靜,道∶自此之後,你我師徒情絕,隻剩仇怨。

符咒相吸,羅浮殿內殿之中,光與霧交錯。

謝靈璧隻覺元神顫動。他整個人像是無限大,又無限小,被符咒相吸著向謝紅塵的身體而去。臨末,他突然問∶謝紅塵,你難道沒有想過,這可能是老夫的陰謀?

謝紅塵沒有說話。當然想過啊。

多少年處心積慮,修習這樣的魔功,正好可以奪舍。不會很奇怪嗎?

然而,他沒有回答。

那一刻,許多舊日事如倒刺,刮過回憶的肌膚,掀開皮肉,露出一片鮮血淋漓。

你這個人,真是傻啊。謝靈璧整個元神被吸入謝紅塵的身體,他再說話,已經是謝紅塵的聲音。真是傻啊。

他複又感歎。

我籌謀多年,尚有無數計策未出,你已然獻上自己的軀殼。

顱內的劇痛消失了。

謝靈璧盯著眼前的自己,原來,自己已經如此蒼老了。他伸出手,想要觸碰自己的臉。而此時,對麵的他也睜開了眼睛。

那個白發蒼蒼的自己站起身來,言行舉止已是全然不同。他也注視著對麵的謝靈璧,許久道∶你要殺我嗎?

謝靈璧動了動這副年輕的軀體,,雖然謝紅塵已有三百來歲,但這樣的年紀,在仙門正值年。年輕真好啊。而且他的根骨,乃是世間難尋。這樣的身軀都能輕易交付,真是…天真得可憐。

謝靈璧盯著麵前垂垂老矣的自己,喃喃道∶紅塵,你真是讓我都有那麼一絲絲的……感動了。

他好久不提這個詞,如今說出來,都覺得陌生。

於是他又沉默了很久,三百六十餘年的記憶太長,再冷血的人,也總有許多東西可以追憶回想。你走吧,老夫會保你性命。他垂下頭,許久才又陰陰諷笑,這恐怕是我這一生……最後一次感動了。

次日,玉壺仙宗對外宣布,老祖謝靈璧失蹤,下落不明。

同時,宗門以懷疑其擅用重刑之器為由,將其逐出仙宗,並出高額懸賞,與仙門道友,一並追逃。

仙門大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