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頓悟(1 / 2)

從龍 七茭白 10700 字 7個月前

他們夜深安歇,等到了晨陽初綻的時候,宮牆裡已經無聲無息地飄了一宿的落葉。宮人們不到天亮就起來,清掃乾淨步道和大殿前的廣場,把金黃的銀杏葉堆積到絳紅的宮牆下。那些金黃的,碧綠的,紅彤彤的葉子全都帶著秋陽的光,斑斑駁駁,在重重宮闕間落儘,鋪得皇宮一片錦繡。

容胤用過早膳,便在齊賢殿召見三位家主。家主身份尊崇,為表示帝王禮敬,大殿裡隻設坐席。容胤在主位上盤膝而坐,安排泓在自己身後跪侍,待覲見的禮鐘敲響,三位家主魚貫而入,容胤便巍然安坐,受了他們的大禮。

兩扇沉重的朱漆殿門在他們身後緩緩關合。

大禮畢,三位家主抬起頭來,見到了帝王身後拜伏還禮的禦前影衛,臉色齊齊一變,互相交換了幾個眼色。

他們身邊,自然也是時刻有死士武者保護的。隻是覲見一國之君,這些人不能跟隨入殿。幾位家主權分天下,和皇權一直是此消彼長的關係,互相間諸多戒備提防。他們毫無保護的入得殿來,為顯誠意,帝王身邊也不應再安排影衛,這也是皇帝對世家門閥的一種恭讓。

如今同處一室,皇帝卻安排了個武者在側,這和直接在他們脖子上架把刀也沒什麼區彆。

三位家主很是不悅,拜禮後直身,便無人再有動作。

容胤不動聲色,道:“泓,卸劍。”

泓便直身,反手一脫一錯,將腰間短劍卸了下來。那劍柄上嵌了金色的皇家徽記,在他虎口邊璨然生光。他雙手奉劍,俯身將短劍推至身前三尺遠,又跪坐回原地。

三位家主見皇帝表示了退讓,隻得暫且壓下不滿,各自落座。

三人裡麵,周樂錦年紀最大,等眾人坐定,他便微一躬身,率先開口道:“二十幾年前,老臣有幸在此覲見先皇,那時陛下還在繈褓。一眨眼陛下已經這麼大了,雄姿英武,猶勝先皇當年啊。”

他提到了先皇,又拿年齡來擺資曆,容胤不得不直身恭聽,一點頭道:“朕幼年時,曾聆父皇庭訓,也說過驪原周氏乃朝廷股肱,宜親其親而智其智。如今周家主膝下長子在朝

中侍奉甚勤,朕見了周家主,也覺得親近。”

幾位家主臉上微微一笑,心裡都在掂量。皇帝親政不久,朝中根基不穩,仰仗幾位家主支持的時候還多著,如今姿態擺得這樣高,不知道是虛張聲勢,還是真的大權在握。荊陵離北疆近,消息傳得也快,隆裕亭早就模模糊糊的聽說過一點傳言,此時索性直接問出來,道:“聽說軍中秦氏攜麾下眾將,已對陛下效忠,可是真的?”

容胤端起了茶盞,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道:“是。”

幾位家主便垂下了眼,也跟著一起喝了茶。眾人麵上若無其事,心中皆驚動。

秦氏是軍伍世家,全郡八十萬丁戶,不用繳納稅賦,閒時屯田耕種,戰時全民皆兵。他們自給自足,名義上雖然是朝廷軍隊,實際並不受朝廷牽製。自古便是得軍權者得天下,皇帝手中有朝廷供養的百萬雄兵,再加上秦氏八十萬子弟,這天下已經抓得穩穩的。

隆裕亭更是詫異。軍權何等重要,交出軍權,就是自毀家業。他以前和秦氏有點往來,隻是老家主過世後才斷了聯係,忍不住就問:“這……這怎麼可能。怎麼做到的?”

三個人齊齊的往皇帝臉上看過去。

容胤放下了茶盞,簡單的說:“朕殺了他長子。”

幾個人登時都不自在。秦氏老家主身體一直不好,長子次子爭權奪位也不是秘密。後來長子暴亡,次子上位後,曾經連坑帶殺的把家族徹底整頓了一番。那新家主手段之狠辣,曾叫他們這些冷眼旁觀的老家夥也為之敬佩。當時還在感慨這個秦氏新家主真是一代梟雄,原來,幕後的策劃者在這裡。皇帝有能力殺了秦氏長子,自然就有可能來殺他們的兒子,這個威脅,皇帝給得堪稱清楚明白。

三個人一時靜默,一直沒說話的雲安平便出麵打了個圓場,問皇帝召見為了何事。容胤早把議事的章程送到了各人手中,叫三位家主有個準備,也給他們足夠的時間和幕僚商量,此時不過是為了表個態,也是叫他們當麵提條件。

他此次召見,主要為的還是漓江水患之事。莞州告急,驛道損毀糧食進不去,他就直截了當的請周氏開水路,而且一開就要開五年。五

年期間,朝廷治河輸糧所有物資,都從周氏的商道走。作為交換,今後朝廷用的桑絲都會直接從周氏購買。周氏毗連產絲的莞州,做這筆買賣再合算不過,如此一來相當於攀上了個金飯碗,周樂錦一口答應,隻是就價格和供量又提了很多條件。容胤一一應允,為表誠意,當麵就擬旨撥了銀流到周氏帳中。

他除了賑災,還想把漓江徹底治一治,要求荊陵的隆裕亭放寬郡望的關卡,叫他派人去疏通那處淤塞的河流。這一條對隆裕亭來說也很有利,治河花費全部由朝廷承擔,一旦疏通後往來走水路的商家卻要在他這裡交商稅。何況治河期間的役夫,勞工都要從他郡裡召,相當於朝廷替他養了幾年人口。所以隆裕亭也痛快答應了,隻要容胤承諾之後的水路商稅收入。

如此一來,最吃虧的就是沅江雲氏。雲氏郡望主產桑絲,朝廷若是和周氏做起了桑絲生意,就相當於搶了他的利潤。容胤便和雲安平澄清,莞州所產桑絲粗硬,他收來是為軍用,和雲氏所產的那種細韌的上等桑絲並不衝突。更重要的是,他將開放封海禁,第一個港口就設在沅江。雲安平聽了如此誘人條件,不由動心。朝廷禁海已經有百餘年,一旦開放,必有大批商貨湧入。如今從南往北都是走陸路,要真設了港口,以後南北海路貫通,他雲氏坐地收銀,就可保家族世代豐隆。

容胤見他猶豫,就輕輕推了一把,道:“若是雲家主覺得不方便,也無需勉強。朝廷會在蓮州另開海港。”

蓮州與雲氏郡望毗連。海禁初開,北方隻會設一個港口試水。若是蓮州占了先機,雲氏以後就再沒機會。雲安平便不再猶豫,答應下來。容胤就又提條件,規定了這個港口每年上繳的商稅要令開彆冊,單獨往樞密院繳納,比尋常商稅高了兩成。

這一條雲安平答應,卻又提了要求,要他的長孫雲行之入軍中曆練。這便是在皇帝收回秦氏軍權後,也要來分一杯羹。容胤略一沉吟便同意,雲安平卻又請奏,道:“老臣膝下一孫女已長成,賢淑溫順,有閉月羞花之貌,願入宮侍奉陛下左右。”

皇室將與雲氏聯姻,此事已成定局。隻是容胤腳跟

不穩,怕雲氏入主後宮後局勢有變,就一直拖延著。雲安平趁這時候提出來,多少有借機要挾的意思。容胤心中不悅,就滿懷惡意,道:“朕聽聞雲氏兩女皆窈窕,若得了閒,就來皇城向太後請個安吧。”

雲安平心中慍怒,隻得低頭答應。

他有兩個孫女,一個是長子的,一個是次子的,都深得家裡寵愛。若二女同時入宮,皇帝定有偏頗。到時候拉一個踩一個,孫女們為爭寵鬥起來,他的兩個兒子也彆想和睦。可是皇帝已經開了口,他又沒辦法推辭,隻得吃掉這個啞巴虧。

諸位家主又就各項條件討價還價了一番,待大體敲定,容胤就令宮人開了殿門,諸位家主拜禮後準備告退。

殿門一開,隻見帝王並諸位家主的隨從,都靜默地立在階下等候。雲安平突然笑了一聲,道:“陛下,臣聽聞無赫殿武者,得掌天下武林而無人能出其右。老臣今日也帶了幾位隨從來,不如就請陛下的禦前影衛指點一番如何?”

他話音剛落,便有一位武者越眾而出,單膝跪在階下。此人看不出多大年紀,隻是身形黑瘦,端端正正跪在那裡,不像人,倒像塊石頭,連一點兒活人的生氣都看不出來。

容胤武學多少也有點粗淺功夫,掃一眼便知此人武功已臻化境,給他的感覺和無赫殿的大教習是一樣的。他慢慢拿起茶盞,垂下眼喝了一口茶,卻並不說話。

他剛才震懾眾位家主,說要殺他們長子,現在便是眾家主反過來試探他的時候。

家族繼承人何等尊貴,身邊必然有無數死士武者保護圍繞,帝王到底有沒有這個本事萬人中取其人頭,看的,就是禦前影衛的能力。

泓若輸了,就說明帝王沒有這樣的能力,號令天下世家。這也是眾家主給他的一記耳光。

泓若贏了,幾家必定心生畏懼,以後他的旨意下去,受到世家的阻撓就少一點。

可是——

這種殿前較量,是一定會死人的。

若輸,必死,不會留餘地。

容胤垂了眼睛,慢慢地掀了茶蓋。清澈的茶湯上清清楚楚倒映出他冷靜的雙眼。他在轉瞬間就做了權衡,開口想拒絕。可是臉微微一側,還沒等說話,卻見到了泓的影子

泓已經挺直了身體,是整裝欲戰的模樣。

他一張口,拒絕的話就變了,隻是道:“去吧。”

泓說:“是。”

他是武者,這種情況下不必守躬身的退禮,便拿著劍微微一拜,起身往殿外走。容胤看著他的背影,在那一瞬間突然就後悔了。

無比的後悔和驚怕。

他微微直身,想把人叫回來。眼角餘光一掃,見到三氏家主都在看著他。階上階下,殿前殿內,他被無數人注視。他的一言一行,出了這個殿,會迅速在九邦大地四散傳播。

他不能退,不能動。不能悔。

不能因為突然明白這個人重要,就護下他。

隻能眼睜睜看著泓出了大殿,站在階下。

他和那名武者互敬,然後雙方朝反方向各走了十步,隻聽得“鏘”的一聲青芒一閃,短劍出鞘。

那聲音無比淩厲,容胤心臟驀地緊縮,眼前一黑,後背上就齊刷刷地滲了一層冷汗。

這是一種簡單,利落的較量方式。雙方麵對麵同時出擊,在相錯的那一瞬間,兩人用勁氣比出上下。差一些的那位,霎時就會被利刃貫喉。有經驗的武者隻要兩人起步,就能看出輸贏,可是他,他什麼都看不出來。

他把泓放出去,卻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回來。

不知道。

不知道如果泓回不來,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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