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胤就隻半低著頭,盯著麵前那半杯茶水。
他覺得應該看著。如果這是最後一次,他至少應該把泓看在眼裡。可是他抬不起頭來。他的脖頸和後背都僵住了,眼前一片金星亂舞。
如果泓死了,他就厚葬。
拿他的餘生來葬。
他聽見階下奔跑的聲音。非常快。接著“叮”地一聲,那是利刃出喉,劃到了對方的刀刃上。霎時間他的胃部掠過了一陣劇烈的痙攣,好像那把刀同時劃過了他的心尖。
劇烈的心跳聲就在耳膜裡沉重地響著。他屏住了呼吸,在那可怕的寂靜時刻裡汗出如漿。
他聽見腳步聲。接著,一隻腳踏上了他的坐席。泓擦身而過,重新跪在了他的身後。
容胤並沒有放鬆。他咬牙挺著,苦苦掙紮,拿出了全部的力量,來控製自己不要失態。他把茶盞一推,沒有說話,起身離開了大殿
。
他的心情非常惡劣。
他覺得自己無比愚蠢。
他拿太貴重的東西去冒風險,輸了贏了都吃虧。
他出得大殿,走下殿階,走過死去武者的屍體。
他走過紅磚金瓦的重重宮闕,走過曲曲折折的朱紅遊廊,走過鋪滿金黃葉子的湖池。
走過光,走過秋葉,走過他心裡一片一片繽紛的斑駁和繚亂。
衣袍裡已經被冷汗浸濕,風一吹,徹骨的冰涼。
他走了很久,知道泓就跟在他身後。他們一直走到了後殿的園林中,容胤站住了。
昨天他們還一起在這裡遊玩抓魚,手拉手看秋天的美麗景致,今天,一切都變了。
這個人不再是供他取樂的人。
容胤慢慢開口,嗓音無比乾澀,說:“沒有下次了。”
泓問:“陛下擔心我嗎?”
容胤沒有回頭,說:“知道你會贏。”
泓看著容胤的背影,微微笑了。
他們回了禦書房,本應該把議事的結果都交代下去,讓眾臣照此辦理。還要撥出人手來,去和三家談各種交易細節。朝中也要騰出位置,給即將到來的大工程準備負責人。離開輔都前,要和三氏家族把細節都談妥敲定,這些事本來一天都不能耽擱,可容胤萬分的沒精神,隻在禦書房轉了一圈,就回寢殿歇息。
他在齊賢殿見著了死去武者的血,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特彆的刺激他。當時還不覺得,回寢殿後胃裡痙攣成一團,五臟六腑都快翻騰出來了,難受得他渾身直冒冷汗。容胤隨便找了點事支開了泓,又令宮人都退到外間去,自己在軟榻上半靠著,心煩意亂地翻一本書。
他苦捱了半個時辰,胃裡一點都沒好轉,反而變本加厲。這毛病是剛穿越的時候被皇太後整治出來的,當年不知道看了多少醫官,一點效果都沒有。他自己也知道心結難解,光喝藥沒有用處,聖明天子威震八方,總不能連點血都見不得,後來索性順其自然,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可是時不時的就來上這麼一回,也讓他很是受不了。
容胤煩躁得想殺人,把手裡的書翻得稀裡嘩啦。等見得泓悄無聲息地走進來,他就更煩了,沉了臉不理他。
泓早在外間就得了宮人的暗示,知道
陛下心情不好。他進得暖閣,見皇帝隻是翻書,沒有阻止的意思,就輕輕巧巧地上了軟榻,剛貼近皇帝就頓住了,一動不動的聆聽。
容胤微皺著眉,看了泓一眼,沒有吭聲。
泓確定了自己的判斷,小心翼翼問:“陛下氣息不穩,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他在容胤身上一探,根據肌肉的緊張程度,很快就確定了位置,按在胸腹之間問:“是這裡嗎?”
容胤被他逮了個正著,隻得“嗯”了一聲,說:“老毛病了,一會兒就好。”
陛下年少時,曾有過見血驚悸的心疾。泓一下子就想了起來,不由很是憂慮,說:“怎麼突然就又犯了?”
一邊說,一邊探進容胤的衣服,把手掌按在他胸腹之間。
容胤隻覺得一股熱力緩緩升起,這溫度不僅貼著體表,仿佛連腹中都一並溫暖了,迅速沿著五臟六腑散開。他大惑不解,抓著泓的手不放,泓就用另一隻手,抵在他後背上,又將熱力源源不絕的送了過去。
痙攣且疼痛的胃部迅速地被安撫下來。泓牽引著內息,在容胤經脈中團團走了一周,好像一隻滾燙又有力的大掌,迅速就理順了容胤緊張冰冷的筋骨。容胤情不自禁,伸展開身體,躺在泓的腿上舒服得亂蹭一氣,抓著他的一隻手問:“是什麼東西?”
泓說:“這是內家功夫。”
容胤就喃喃自語,說:“以前怎麼不知道。”
泓垂下了眼睛,說:“這個,是要貼身的。”
他說完,探手在衣服下麵,把容胤身上各處又摸了摸,確定沒有不對的地方。摸著摸著突然心裡一顫,手不由就頓住了,問容胤:“陛下見血驚悸的毛病,是不是一直都沒好?”
容胤已經昏昏欲睡,眯著眼睛說:“還行。隻要不是太多血,就能忍得下來。”
雖然已經知道是這樣,聽陛下親口承認,泓還是狠狠一顫,心疼得五臟六腑都絞到了一起。
陛下年少驚惶,曾經怕到一點紅色都不能見。折騰了很久都不見好,有一次靜怡太妃就遣退了宮人,私下狠狠責罵,說他沒有個當皇帝的樣子。
那之後陛下很快就痊愈了。帝王立身之處,殺伐屠戮,舉世刀兵,彈指間天地變色,過手的豈
止一點血光?年少時期的嬌貴毛病,再提起來成了一場笑談。
原來他心裡,一直都是怕的。
就這麼不聲不響,一個人忍著。
忍了十幾年,都……沒人體貼。
泓垂著眼,靜靜凝視容胤的側臉,隻覺得滿腔的珍愛和憐惜都無處投遞,就自後麵環抱了皇帝,按著他的胸口,再次把熱力傳送了過去。
容胤覺得身上迅速的暖了,胃裡那個寒冷僵硬的冰塊化成了涓涓暖流,在四肢百骸間遊走。他又舒服又溫暖,高興得在泓懷裡亂蹭亂摸,一個使力就把泓拉到了身前,突然說:“你要是我的妃子就好了。”
泓萬沒想到皇帝說出這種話來,登時羞窘得滿臉通紅,一路紅到了脖子根,結結巴巴問:“為……為什麼?”
容胤說:“可以白頭偕老。”
泓一下子就呆了,心裡霎時一片冰冷。他雙手發顫,緊緊抓住了皇帝的手,捧在心口上。
現在不可以嗎?
就……在迎娶雲氏的新娘前,在嬪妃承恩前,隻要這一小段時間,隻要有過一次,他就可以當做白頭偕老。
永遠永遠是你的人。
他緊摟著皇帝的胳膊,壓下了巨大的悲傷和不舍得,把雙唇印在容胤的手指間。
容胤已經睡著了。
他在夢中,還在琢磨能不能再也不讓泓上陣,要他安安全全地活著,好和自己白頭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