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禦駕在輔都停留了十幾天,待諸事敲定,便準備回皇城。回程沿路早已被親軍都尉府派兵封得嚴嚴實實,臨行前一天,泓接連派出了三批前哨先行,在禦駕二十裡外依次接應。
容胤在裡間,聽著泓一一安排,突然間異想天開,等泓回來便和他商量,要兩人明日騎馬先走,留眾人跟著帝王儀仗空行。這樣趕到皇城正好早了一天,神不知鬼不覺來個微服私訪,兩人可以一起去西三坊去給雷大壯點燈籠,順路玩樂一番。
泓嚇了一大跳,立時道:“不行不行不行。”
容胤就威脅他:“等回了宮裡,可就再沒這樣的機會了。”
泓無比為難,道:“陛下每次出巡,凡是碰過的東西,用過的飯食,去過的地方,禦前影衛都不知道查了多少遍,摸了個清清楚楚,才敢呈上禦覽。西三坊那種地方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怎麼能讓陛下犯險?”
容胤怒道:“你到底想不想和我一起去?”
泓說:“想。”
容胤說:“那就快想辦法!”
泓默不作聲,一樣一樣想了半天,還是沒什麼萬無一失的辦法,為難道:“光陛下在西三坊用的茶水點心,就有太多外人過手了。要是從宮裡帶,還得安排人侍膳,那也……不算微服。”
容胤便道:“我不吃東西。什麼都不碰。咱們提前安排好路線,隻需讓影衛把沿途幾個地方查過就可以。”
泓想了一下,覺得這樣雖然有風險,卻也還算穩妥,頓時高興起來,微微笑道:“要這樣,可行。”
容胤興奮無比,連忙叫泓去安排,又令宮人去找平常衣服來。兩人又高興又激動,商量了大半夜才睡。
他們帶了十幾位禦前影衛,平平安安就回了皇城,果然比帝王鑾駕要早一天。兩人入了城就直奔西三坊,眼下正是中秋時分,臨近佳節,坊裡人來人往,臨街的商鋪都安排了人在外麵大聲吆喝招攬顧客,格外的喧囂熱鬨。
容胤和泓換了一身平常裝束,順著人流就進了坊市。泓怕被擁擠的人群擠散,不得已緊緊貼著容胤,低聲說:“主人身邊,安排了八位影衛保護,親
軍都尉府撥了一支兵馬紮在西二坊,以焰火為號。若有意外,可以立即調兵。”
容胤聽他換了稱呼,心中不由一蕩,輕聲說:“在外頭不用持禮,叫我……”
他本來想讓泓叫自己的名字,話到嘴邊,卻一下子悶住了。
他是個沒名字的人。
以前的名字,穿越過來後就再沒用過。雖然還記得,念出來卻無比陌生,已經和自己沒有關係了。
現在這個身體叫容胤。可這兩個字是國諱,他隻在玉牒上見過,從沒聽人叫出來。沒人叫,就沒有聯係,這個名字也和他無關。
他大概是一個名叫“陛下”的人。這名字不屬於他,他卻屬於這個名字。
這些禦前影衛,輝煌都城,錦衣玉食和森嚴保護,都是屬於這個名字的。
也許,還有……泓。
容胤轉瞬就把這個讓他不愉快的念頭拋出了腦海。
他們按照原定的計劃,先往茶樓去。路上一起看了江湖人賣藝,聽了橋邊的口技,還看了猴子的雜耍表演。容胤興味盎然,連路人的衣裳神情都一一看過,路過商鋪,就站在門口研究人家的門臉和布幌子。他這樣一停頓,商家自然上前招攬,他就全神貫注地聽人家說,搞得泓在一旁緊張無比,生怕哪個人是喬裝的刺客。
他們到了茶樓,堂倌認得泓是老主顧,當即上前殷勤招呼,把他們請上二樓。
茶樓的二樓很是敞亮,沿著欄杆設了一排的坐席,供客人們居高臨下,邊喝茶邊聽說書人講書。泓領著容胤落座,這位置顯然特地布置過,離欄杆有些距離,是防著有人突然從欄杆攀上來襲擊。容胤落座後四麵一看,見前後左右的幾桌客人全是禦前影衛,都打扮成了一副茶客模樣,把自己和周圍人隔絕開來。這才幾天功夫,從調兵防衛到前哨保護,泓能布置得如此妥貼周全,實在是了不起的手腕。容胤忍不住多看了泓一眼,就在茶桌的遮掩下,悄悄握住了泓的手,一根一根捏他的手指。
泓拘謹的垂下了眼睛,慌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容胤就輕聲問:“不行嗎?”
泓說:“行。”
他們手拉著手,聽說書人繪聲繪色,講那些帝王將相的故事。講完故事滿堂叫好,說書人就
吹拉彈唱,又說了幾個笑話暖場,然後請出歌女獻藝。整個茶樓一片喧囂,堂上堂下各處哄鬨,唯有他們這一塊人人正襟危坐,肅靜凝重,顯得格外冷清蕭條。那跑堂的過來想要加水,卻見這幾桌客人個個如臨大敵,不像來找樂子,倒像來會仇家,不由望而卻步,十二萬分的摸不著頭腦。
待到說書人一節暫罷,大堂裡鼓樂齊放,雜耍班子便登台開始表演。很多人都是踩著時辰來隻為了看這個,此時便一擁而入,將樓下擠了個水泄不通。眼見著茶客越來越多,泓便低聲對容胤說:“人多了,主人移駕吧。”
容胤微微一點頭,眾影衛便先行下樓,分把了各處,確定無事後,泓就護著容胤一路出去。這間茶樓是西三坊最熱鬨的地方,他家各色點心堪稱城中一絕,曲藝也精彩。想到陛下好不容易來此一趟,什麼也沒吃到,還得被眾影衛一路環護,人多就得離開。泓滿心的遺憾,低聲道:“沒讓主人儘興,是屬下無能。”
容胤道:“世間沒有兩頭好,我不貪心。你替我常來吧。”
他們出得茶樓,就進了武館。包間已經被提前包下,裡麵桌椅都重新布置過。堂倌送名牌來讓客人下注,剛進了包間進被攔下了,手裡的名牌被人接過,翻查後遠遠的讓容胤看了一眼。那堂倌被遮擋了視線,隻見得屋子裡六七個人,把名牌在裡麵傳了一圈就遞了出來,翻了雷大壯的名,押了筆不大不小的賭注。這武館裡接待過的貴人也不少,倒是第一次見這麼緊張肅靜的,堂倌站在門口,隻覺得無聲無息的壓迫感好像一堵牆緩緩平推下來,壓得人身子都矮了一截。他接過名牌,也不敢多說什麼,當即溜之大吉,還不忘提醒其他幾位堂倌不要進去打擾。
他們去得稍晚了些,已經過了開場。那雷大壯正在擂台上四方禮敬。泓是常來的,知道規則,便低聲給容胤講解:“今日打的是開台,凡願意上台的,都可以和雷大壯打,贏者今日賭注全拿走。”
兩人正說著,就見已經有人上台和雷大壯過招。那人一看就差得遠,雷大壯手下留情,和他過了幾十招才放倒,沒讓人輸得難看。
泓就低聲對容胤說:“
我就喜歡他這點,贏而不驕,知道給人留餘地。”
轉眼間雷大壯已經打過了兩個人,等到第三個人上場,泓突然“咦”了一聲,探身往台下看去,緊緊皺起眉。
容胤也跟著往下頭看過去,但見上場的那個人其貌不揚,一臉的冷漠,雷大壯問他年齡名字也一概不回答,拱手施了禮,就拉開了架勢要開場。容胤見那人姿態挺拔,是影衛中見慣的模樣,便問:“這人是不是有功夫?”
泓“嗯”了一聲,微微動怒,道:“武者不涉江湖,給人留個混飯的餘地,這是規矩。這人是哪家的?”
他抬頭問眾影衛,眾人看了看,卻都不認識。泓便扣了幾顆花生在手裡,冷眼看那人和雷大壯過招。
雷大壯果然不是那人對手,三五招之間,被人像逗小孩一樣抓來抓去耍弄。可他偏偏極之認真,明知道自己不是對手,還是拉開了架勢全力迎戰。那人好整以暇,以氣衝穴,叫他自己連摔好幾個跟頭,惹得眾人哄堂大笑。
泓再也看不下去,就微微探身,想出手教訓那個武者。容胤便抬手相攔,輕聲道:“這是他的擂台,不要乾涉。等一會兒咱們給他點燈籠。”
泓隻得忍耐下來。
兩人正觀戰,突然聽得隔壁有人笑了一聲,道:“有意思。確實是個有骨頭的,擂主當得還算夠格。”
另一人相勸:“這種地方哪有什麼像樣的熱鬨?真想看高手過招,咱們到西三坊去。那邊清淨,東西也精致。往來都是顯貴朝臣,少爺你初來皇城,也該認認臉,將來也好支應。叫阿鬆彆打了,咱們走吧。”
這武館裡包間互相隔絕,但圍廊是互通的,僅用幾盆花草攔了視線,為的是看客在圍欄前觀戰時,彼此聲息相聞,顯得熱鬨。想來是隔壁的客人站到了圍欄前說話,把聲音傳了過來。眾影衛立時緊張,便又分出了兩個人站到圍廊下。隻聽得隔壁突然一陣開門關門,又有一人走近,低聲道:“樓下有好幾位武者在把守。這武館裡,應該是有貴人來。今日出來得倉促,咱們人手不夠,先走吧。”
那位少爺怒道:“什麼貴人?這天底下誰能貴得過我去?為什麼要爺讓路?你拿著我的令牌,到親軍都
尉府調一支兵過來,把這家武館封了,爺就不信連場擂台都看不成!”
親軍都尉府,是皇帝的親兵。這支軍隊駐紮皇城九門,除拱衛禁城外,也負責維護皇城的治安。能任意調用親軍都尉府兵馬的人在皇城中不過幾位,泓想來想去,怎麼也想不到隔壁這位是誰,不由很是不安,向容胤看去。
容胤便捏了捏他的手,低聲道:“不要理睬這些小事。我隻能來這一回,以後可得你自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