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日他再起來,便把這一場傷心埋在了心底。他若無其事,在朝中提調挪移,不動聲色地布置了一番。眾臣見人事變動頻繁,皆傳新一年聖上要有大動作,朝中上下風氣一凜,人人警醒,打疊起了萬分的精神辦差。
眨眼間就出了正月。開春禦駕赴籍田勸農後,樞密院結束了國庫對賬,就算是新稅年開始。頭年水患賑災,天下糧倉空了三座,遭災的州郡連種糧籌措都困難,眼瞅著雲氏在湘邦掏的窟窿一時半會也補不上。此事不敢報,也不敢不報。樞密院眾臣戰兢,便由太卿出麵,輾轉找到了尚書台右丞雲白臨,私下裡講了這件事。
雲白臨是雲安平的長子,此時雖然身居高位,卻已經好幾年不理政事,隻等著提攜上小輩後就致仕回沅江接掌家族。家裡欠糧的事他也知道,卻沒想到欠得不少,當即答應幫樞密院交代,回頭就找父親問了個究竟。
雲安平自輔都麵聖後,還要準備兩個孫女入宮,與長孫雲行之入仕諸事,便留在了雲白臨的彆院一直沒回。聽雲白臨問起欠糧,一點頭道:“確有其事。”
雲白臨急了,道:“欠年少繳點也就算了,怎麼一年比一年差得多?這次趕上災年邦裡拿不出糧,餓死了十幾萬人!”
雲安平不動聲色,淡淡道:“這裡頭自有道理。說白了不過是一頭欠了一頭補罷了。這糧從太後垂簾時就開始虧欠,實際是彌補當年雲氏出資撫軍的餉銀。這筆錢沒法從國庫裡正大光明的走,才從糧上找補。”
雲白臨一聽緣由,立即直起了身子,低聲道:“父親糊塗!當年太後要銀子撫軍,防的就是聖上。兩宮關係父親也不是不知道,現在還敢找補,不是給聖上填堵嗎?”
雲安平微微一歎,道:“我本想趁皇帝根基不穩對雲氏多有依仗,壓兩分商稅。欠點糧,不過是投石問路。這次輔都一見,我就明白此路不通。人主羽翼不豐但崢嶸已露,雲氏已經是俯首座下臣了。”
雲白臨低聲道:“是這個道理!自從當年五軍倒將,逼**大將軍反戈支持聖上的時候,我就不敢有什麼小動
作了!朝裡的掌權將軍和咱們這幾大世家看著威風,架子是虛的。聖上不聲不響,拉攏了一大批軍中將領和小姓,拿出來不起眼,根基可是紮到了最底下!他歪一歪,咱們就地動山搖站不穩!要我說,雲氏應該避鋒為先,在內儘快叫婉娘入主後宮,在外把行之扶起來,給小一輩把底子打好,從東宮入手,家族繁盛的日子在後頭!”
雲安平點頭稱是,兩人又商量了一會兒,覺得若是由雲氏主動還清欠糧,就得提當年太後撫軍之事,未免在皇帝麵前落了下風。便由雲白臨攜樞密院上本,隻說災年欠糧,雲氏會儘快調配。若是皇帝不追查,此事揭過就算,但來年銀糧務必交齊。另一頭儘快叫雲行之入仕,最好在婉娘和柔娘入宮前就拿到實權,小輩們好互相有個照應。
兩人計議已定,雲白臨便一封奏折遞進了禦書房。他一帶頭,樞密院立刻跟進,將頭年國庫大帳遞了上去。朝中各司隨即響應,或報雲氏出銀賑災後事,或提經略治水撥款等項,言下之意雲氏和樞密院雖有錯卻也儘力彌補,馬上治河也離不開,請天子不要再追究。朝中眾臣都是世家出身,彼此間向來同聲相應,同氣相求,一時間抱成了一塊鐵板,力保雲氏平安。
容胤一一批閱,波瀾不驚沒顯出什麼喜怒,將這一筆輕輕揭過,隻批示了叫邦裡和雲氏今年的糧稅不必上繳,直接補齊天下糧倉。他四下籌措,聯係了幾家富庶的家族,向他們借一點糧送到湘邦,先馬馬虎虎把春季種糧調撥糊弄過去。另一頭又密令邊疆諸將謹慎仔細,稍加退讓,至少保住今年不要起戰事。他一手明,一手暗,明著輕描淡寫不追究,暗著卻派了幾個禦前影衛和按察使到湘邦去,把當地的士紳門閥一一收攏,將百姓慘狀官府狼狽等情黑紙白字地寫出來,叫眾鄉民按手印指認。
他沒追究,眾臣便道雲氏聖眷仍隆。雲氏父子也放下心來。等這一陣風波暫平,雲白臨就上本請奏,叫長子雲行之入仕從軍。這點小事本來無需容胤過問,但未來家主請他看一眼,也算是雲氏的誠意。容胤就下旨令雲白臨把長子帶進宮來親自安排。
這一日下了例朝,雲行
之就錦衣玉冠,肅容跟著父親入了宮。他進得禦書房,當即攏衣斂袖,拜倒行了大禮。容胤見他雖然沉穩雍容,一身家族裡精心教養出來的矜貴端莊,卻眉眼含春熟悉得很,認出來那日武館裡欺負雷大壯的公子哥兒。他不動聲色,稍稍誇讚了幾句,雲白臨便在一旁解釋,說這孩子雖然聰慧,卻生性內向不善言辭,也不大通人情世故,因此拖了這麼久才出仕,請聖上稍加提攜,給個曆練的機會。
容胤便禦筆朱批,把雲行之分往五軍曆練,還特地叫了泓來,令他跟著一起巡曆,貼身作個保護。天子刀兵,從不妄動,能得蒙庇佑自然是莫大的恩典,也是皇帝對雲氏的安撫。雲行之連忙拜倒重又謝恩,恭恭敬敬的和泓一起躬身而退。他這是第一次進宮,也知道最近風向不好聖意不明,因此謹慎小心不敢失禮,入得禦書房就拿眼角瞥著父親的腳步走,等謝恩退出去的時候,又低垂眉目,隻跟著身邊這位禦前影衛走。直到出了蘭台宮才敢側臉看一看身旁這位禦前影衛,挑起了一邊眉毛笑如暖陽,道:“請問這位小哥——”
他話還沒說完,已經看清了泓的臉,登時“哇”地大叫一聲,跳起來道:“怎麼是你!”
泓早認出了他來,似笑非笑,輕聲反問:“怎麼不能是我?”
雲行之如同被人打了一悶棍,半天說不出話來。那日從武館出來後,他們也曾議論,不知道包間裡到底是誰這麼大排場。後來猜測大概是無赫殿的掌殿帶著眾武者出來遊玩,如此桀驁倒也不奇怪。哪曾想到是現役禦前影衛?
禦前影衛都是跟著聖駕走的,雲行之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回頭指著蘭台宮方向,一臉的絕望,看著泓說不出話來。
泓很有些幸災樂禍,微微笑了一笑。
雲行之頓時崩潰,哀歎了一聲道:“完了。”
他越想越心慌,轉頭拉著泓的衣袖,又無辜又可憐,道:“小哥救我。”
泓說:“不救。你仗勢欺人。”
他說不救,那便是能救。雲行之立即道歉,可憐兮兮的說:“我錯了。你不知道我家裡管得有多嚴,成天端著架子一絲錯都不能犯,憋得我一肚子怨氣。好不容易出了沅江
,就胡亂玩鬨了一番。回家父親知道了,又是一頓臭罵,禁足到今天才放出來。以後不敢了。”
他一邊說,一邊打量泓的神色,不見對方有什麼怒容才稍稍放心。想到祖父千叮萬囑,叫他到了皇城謹言慎行,在聖上麵前拿出當家人的持重來,結果自己一來就捅了個大漏子,不由發愁。想來想去隻得先把眼前這位禦前影衛拉攏住,時機合適的時候請他在聖上麵前說點好話。他知道能夠禦前隨侍的影衛都不是池中物,也不敢使什麼手段利誘,當即掏出了百分百的真心,跟在泓身後又是道歉又是反省。
他在沅江的時候,就是沾花惹草,長袖善舞的一流人物,此時剖心以待,揣摩著泓的心思搭話,沒幾下就和泓熟絡起來。兩人一起去了親軍都尉府上名,隨即就入編分往正陽門巡察。泓心中對他雖然有保留,卻也生不出討厭,都尉府裡他是熟悉的,便在一邊給雲行之提點了幾句。
雲行之感激涕零,當即投其所好,回頭就在武館裡包了個單間,隔天趕上泓沐休,盛情邀請一起去看雷大壯打擂。他不漏痕跡的體貼著泓的心意,句句點到紅心又誠懇真摯,沒兩天泓就被他收買,晚上回暖寧殿的時候趴在容胤身上,老老實實說:“我覺得雲行之挺好。”
容胤啞然失笑,道:“一點小小手段,就把你收買了?”
泓說:“我知道他刻意拉攏我。”
容胤道:“叫你去,就是為了讓雲氏拉攏,你心裡明白就好。雲行之聰明伶俐,很多事我不方便出頭,他知道該怎麼辦。但是你用他,彆靠他。大方向把穩了,剩下的難得糊塗。”
泓懵懵懂懂,問:“什麼大方向?”
容胤笑了,道:“我怎麼知道你想做什麼?你自己肯定是有想法的。要是不方便和我說,就找雲行之錯不了。他那個伶俐的神氣,和他爹一個樣。這不是搭把手就把你攀上了?眼光挺準。”
他這是在給泓鋪路,泓卻一句都沒聽懂,隻覺得哪裡不大對勁,支起身子看著容胤,眨了半天眼睛。容胤忍不住又笑了,拿毯子兜頭把他蒙上。泓便在毯子亂鑽,過了一會兒想明白了,就冒出頭來,認真道:“沒有不方便和陛下說的
事情。臣既然執掌無赫殿外事,就隻想儘心服侍陛下。”
這是臣子效忠的標準答案,容胤不想聽泓也說,就拽毯子又把他蒙上了,輕聲道:“沒有問你,不用特地和我說。”
泓隻得不吭聲了。容胤便問:“都尉府把你們分到哪裡去了?”
泓悶悶的藏在毯子裡也不出來,低聲道:“九門。”
容胤說:“皇城九門,是禁宮的最後一道防線,這是都尉府輪防的重中之重,你跟著走一圈,將來心中有數,若是要調兵配防也不至於兩眼一抹黑。”
泓很不高興,卻又說不出來,就悶聲頂了一句,道:“臣管的是禁宮值衛,九門是都尉府李都護的職責。”
容胤聽出泓不開心,隻得把他從毯子裡扒出來貼了貼臉,柔聲哄道:“身家性命的事情,我隻信你。你裡外都熟悉,我就踏實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