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統十九年秋,陸德海以察舉一品的身份,重新入朝為官。
他再走老路,回了皇城。銀印青綬,重登金鑾。那一日入仕朝臣在崇極殿覲聖謝恩,他跟著眾人大禮參拜,見著了天子高坐明堂,威儀垂範不可直視。他渾渾噩噩的由著司禮官擺布,三跪九叩,躬身而退。宮裡本來都是走熟了的,這次重回,卻覺得光彩耀眼,處處錦繡。天子恩賜新臣走禦道出宮,沿途無數人逢迎問候。他頭昏眼花,什麼都看不清楚,一抹臉才發現不知不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麵。
察舉過後,便是科舉。然後是禦前影衛退宮,世家子弟依照品級,依次入仕。
容胤借著這次機會,不動聲色的提拔了十幾位寒門子弟入朝,根據他們個人的能力背景,給安排了合適的位置。他親政時日尚短,撒播的種子還需蔭庇,便廣施恩典,給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高官厚祿,烘捧得熱熱鬨鬨,展示出一副帝王倚重世家的模樣,借以轉移眾人視線。這一年他支應得很是狼狽,主要是朝廷出巨資治河,又高價在周氏那裡收絲,搞得銀錢不堪支用。軍費不敢短缺,秦氏的八十萬大軍也得撫恤,漓江沿岸春種,災糧還得繼續劃撥,事事急迫,個個嗷嗷待哺,伸手要錢。銀流來一筆就走一筆,七個茶碗五個蓋,蓋來蓋去總有地方合不攏。偏偏這時候尚書台左丞劉盈告病,接替的新人事事不敢做主,決策下去了,怎麼實施還得來問他,熬得他油儘燈枯。
人家說聖明天子垂拱而治,可是他若敢垂拱,底下那些世家大族就敢來分權,稍有鬆懈就被架空,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局麵就廢了。他的主要勢力在軍中,朝裡孤掌難鳴,眼下隻有勉力支撐,撐到他的幫手紮穩根基的時候。好在最艱苦的一年已經過去,秋後繳稅,莞濂湘三邦商稅翻了番,已經顯出興旺的跡象。荊陵聚集了數萬丁夫,他又刻意多給兩成工錢,銀財聚集,商人們便聞風而動,沿漓江做起了紅火生意。他許以厚利從周氏那裡收絲,商人固然獲利,周氏郡望的百姓也動了心思,已經開始栽桑育蠶。兩年桑三
年茶,到了明年這個時候,驪原莞州一起出絲,市價就能降下不少。他粗粗算過,隻要朝廷持續出資養上五年,漓江就可以整條盤活。這期間有再大困難也得堅持住。
要說困難,最大的難題就是這五年間雲氏是否配合。
眼下水路暢通,莞州的絲茶大量往下遊傾瀉,果然衝擊了沅江雲氏的絲業。國庫銀錢吃緊,先前說定朝廷出銀料理沅江,現在恐怕要雲氏協理大半。雖然海港已開,可海上商路尚未成型,前期倒要雲氏自己往裡麵墊補。有求於人就得彎腰,他放低了姿態,婉言請雲白臨留尚書台再待幾年。雲白臨滿口答應,隔幾天便來請旨,說雲氏二女已到皇城,想入宮向太後請安。
雲氏提了要求,容胤自然應允。便由太後出懿旨,宣婉娘和柔娘入宮。
十一月初,泓和雲行之結束了中軍大營之行。泓返回皇城,雲行之繼續往北疆去。他突然改換了行程,雲行之雖然意外,卻並不多問。兩人就此依依惜彆,相約書信往來。泓歸心似箭,一刻也不耽誤,當即策馬疾馳回皇城。
他一路飛奔,這天上午回了宮,匆匆換過衣服便直奔禦書房。往常這個時候陛下必在蘭台宮聽政,他離遠遠的卻沒見帝王儀仗,便攔住了宮外巡查的侍衛問:“禦駕在何處?”
侍衛答:“在廣慈宮。”
廣慈宮是太後居處,依例皇帝下了例朝才會過去請安。泓很意外,便問:“怎麼這時候去?”
侍衛答:“雲氏雙姝在太後宮裡,今日禦駕親去,怕是要定中宮。”
泓心下狠狠一震,登時愣住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便換了方向,慢慢往廣慈宮去。
他走到了蘭台宮後麵的那一片大湖邊,不知不覺就停下了腳步,怔怔地看著湖中央的一獨亭發呆。滿湖清寒,那湖水深而透徹,將湖中細細長長的孤橋和獨柱亭清晰的映在水裡。他一低頭,便看見了水邊自己的身影,一臉的倉皇茫然。
他好像,又被騙了。
被騙走了半年時光,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中宮不能無人。冊封完皇後,還要晉封貴妃和承恩女官。武者承恩有違祖製,定下中宮後便不能再容他。他早已有了覺悟,隨便宮裡怎麼處
置,隻想著在此之前一晌貪歡。
可那天陛下說喜歡他。
說要永遠在一起,不會再分開。為了長久打算,要他從軍曆練。
他高高興興就去了,一去半年,忘了這柄懸頂之劍。
結果剛回宮,這柄劍就戳進了胸膛裡。
陛下不明白。他動了真心,就沒辦法能容忍。召他侍寢後,宮中承恩女官以為有了機會,有人便刻意誘惑,服侍時去碰陛下的身體。碰一下,他就覺得被蟄了一下,像是在觸碰他的心肝。後妃承恩這種事情,他連想都不能想。
他的一輩子,就隻在這半年裡。可就這點時光,他稀裡糊塗,也沒能抓住。
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以前……少一點畏懼就好了。不當他是陛下,隻當他是愛人,能多親熱一刻是一刻。這樣等後妃入宮,他放手也不會如此難過……和痛楚。
真是比刮骨淩遲還痛苦。疼得他難以喘息,望出去宮中湖光林影,模糊成一片。
他在湖邊,也不知道站了多長時間。直到冰寒的湖水緩緩浸透了鞋子,他猛地一驚,躬身攪亂了一池湖水。
他把難過傷心都狠狠壓了下去,換了副平靜的表情,往廣慈宮去。
廣慈宮。照水花閣。
琴音玲瓏,水一樣在花閣裡曼聲淙潺。撥弦的女子隔著屏風,將窈窕身形投在絳絲繡銀的薄紗上麵。她微垂著頭,櫻唇輕抿,一顰一笑都看得清楚。
茶香嫋嫋,滿室皆靜,小火爐上咕嘟咕嘟滾著沸水。雲婉穿了一身淡色錦衣,脂粉淡施,巴掌大的小臉上還帶了幾分孩子氣,正心無旁騖地素手分茶。等茶湯歸於清寂,她便捧了托盤奉到禦座前,請皇帝品鑒。
容胤接了茶,心不在焉地往她臉上掃了一眼。太後便微微一笑,道:“這孩子生得喜人。眉眼間和錦如有幾分相似,是個有福氣的。”
錦如是已故皇後的閨名。雲婉的母親和太後娘家有姻親,太後便暗示了自己的態度。容胤不置可否,將茶盅往桌子上一放,太後就招屏風後的雲柔出來見禮。
雲柔明顯要活潑些,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到了禦駕麵前無比緊張,行過禮就慌了,偷偷去看雲婉。太後身邊隨侍的女官怕她君前失儀,連忙出聲掩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