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非每隻人魚都會有自己的靈魂伴侶,但擁有了靈魂伴侶的人魚,同時意味著擁有了一樣特殊的恩賜。
那根來自靈魂層麵的紅線,將會終生糾纏共為伴侶的雙方,誕生與死亡、痛苦與歡愉、愛與恨……他們將密不可分地聯結在一起,像一株蔓藤去攀爬另一株蔓藤,一條河流去盤繞另一條河流。
這點上講,拉珀斯十分幸運,尚處於幼年期,他就知曉自己命中必得這份稀少的天贈;但他同時也是不幸的,在一次深淵暴動的大戰爭中,王宮傾塌,他剛出生不久的靈魂伴侶亦於混亂中遺失,再也不見蹤影。
那時的拉珀斯還太小了,恰如一枚螺紋都沒長出的幼弱白貝,如此稚嫩的年紀,他並不能理解得而複失是何等殘忍的東西。他隻記得母親用手腕悲傷地摩挲他的耳鰭,把他抱在懷裡,他的父親則發誓要為他奪回他應有的愛侶,而拉珀斯隻是懸遊在所有憐憫異樣的目光中,獨自悶悶不樂,悵然若失。
後來,南遊北巡的魚群彙報了它們知道的所有消息,溯洄的鯨鯊也向深淵的王庭傳回不幸的判斷:拉珀斯的靈魂伴侶,很有可能被一艘人類的船帶走了。
遙遠的距離,使得他根本無法探知伴侶的方位,而世界之大,他又要從哪裡開始找尋?
那一天,王宮愁雲慘淡,拉珀斯也願意為他的靈魂伴侶祈禱或是哀悼。無論如何,他都要讓偷盜者付出代價,於是他立下誓言,總有一天,他要殺光那些參與了竊賊行徑的人類,並且從這一刻起,再也沒有一艘人類的船舶,能平安無虞地駛離德雷克海峽。
光陰流逝如織,拉珀斯開始脫離鱗片軟韌的幼年期,他變得愈發強大、堅不可摧,直到他能體會到的每一絲疼痛和不適,都來源於他的靈魂伴侶。
作為聯結關係中更加強勢的一方,人魚可以對任何來自弱勢一方的痛苦感同身受,並模糊地同步到愛人的位置,從而及時做出應對措施——一種保護族群的有效傳統。
這也許是件好事,因為他的靈魂伴侶還活著。可那些感受都太微弱、太短暫了,就像溶進大海的一滴水,即便是他,也無法更詳細地清楚定位。
直到三個月前,事態發生了轉機。
一開始,是心口悶悶的鈍痛,令拉珀斯自睡眠中猛地睜開眼睛,令他開始困惑地、焦慮地思索緣由。鈍痛並不持久,待到某個特定的時刻,它瞬間爆發成了巨大的,窒息般的劇痛,一陣一陣地在心口激烈攣縮。
……那麼多的淚水,他甚至聆聽到了遙遠的哭聲,如此嘶啞悲切,仿佛在隆冬時節被迫摔落家巢的幼鳥,跌倒在冰雪中,蹣跚掙紮,向不知名的命運哀求饒恕。
拉珀斯撕扯胸口,發出驚怒的咆哮,他的魚尾轟然抽毀了支撐巢穴的石柱,令整個王庭嘩然躁動。一切嘗試止疼的方法皆是無效的,因為這是直接來自於靈魂的煎熬。
籍由此痛,拉珀斯終於能夠定位到靈魂伴侶所處的方位,等不到第一縷晨曦灑下如煙似霧的金光,拉珀斯便毅然做出了一個決定。
無論出於傳統,還是出於對自身的考量,他都需要找回他的靈魂伴侶。深海中奉行的原則,是誰敢衝人魚呲牙,人魚就撕裂他的顱骨;誰敢向人魚伸手,人魚就掠奪他的血肉。沒有誰能打破這條鐵律。
就這樣,拉珀斯滿懷刻骨惡恨,一腔凶暴之情,踏上了找尋的遠征,隻為帶回本屬於他的所有物。
現在,他從受傷導致的昏迷中蘇醒,一睜眼,便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全然陌生的囚牢中。
興許他的靈魂伴侶也遭遇過這種事呢?那麼,小人類應該能知道點兒什麼。
拉珀斯盯著眼前的人,頗具耐心地等待著對方的回複。
江眠傻眼了。
悅耳清澈的鳴聲嫋嫋回蕩,猶如一陣曲折的笛音,人魚居然在和他說話!
“我……”他結巴了一下,“我聽不懂……你說什麼。”
手套上染著魚血,他急急忙忙地比劃十指,“你的語言,我——”
水波粼粼,拉珀斯的耳鰭稍微彈動了好幾下,哦,好吧,無效交流。
不過,他倒沒有很失望。人類多大了?這麼瘦,又細又小,看上去還是一隻幼崽。
真幸運,幼崽,你的聲音很好,做小動作的樣子也很可愛……雖然你的指頭縫間沒有蹼膜,看到它們以如此靈活的方式活動,實在有點古怪。
嗯,但還是可愛……
智商倒是陸民的平均水準,水下的語言對你來說是困難的,不是嗎?
“繼續和它交流!”實驗站的指令激動起來,“誘使它發出更多信號!”
江眠真的生出了點前有狼,後有虎的感覺。他看著人魚深邃邪異的麵孔,實在很難想象,這種神話世代的造物,怎麼能出現在普通人的世界裡。
“你說的……”江眠用細白的食指,笨拙地指了指嘴唇,接著放在耳朵上,搖頭,“我不明白。”
拉珀斯忽然一甩魚尾,生生朝上拉近了一米多的高度。沉重的合金鐐銬在水底撞擊,發出的聲響猶如悶雷,把江眠嚇了一跳,底下全副武裝的警衛也戒備起來。
但拉珀斯什麼都沒有做,他隻是通過喂食口,佯裝好奇地打量著江眠,兩側的鰓紋輕輕翕合。
人魚皆是肢體語言的拿手專家,這是一種在戰場上普遍得以運用的技能,如果他們願意,人魚甚至能在未接觸過手語的情況下,讀懂任意一個聾啞人的意思。不過,拉珀斯沒有表現的打算,他正感興趣地觀察——或者說觀賞人類無措的舉止。
【你叫什麼名字,人類?】
江眠看著他的眼睛,透過模糊的、搖曳的波紋,人魚的目光專注得令人心悸,他猶豫了一下,坐在地上,輕聲問:“你叫什麼名字?我想,‘拉珀斯’應該不是你的本名吧。”
和他一樣,人魚也無法理解人類的語言。當然,他不需要拉珀斯聽懂,他需要做的,就是儘可能多地發出聲音,以此吸引人魚的注意力。
拉珀斯歪頭,這麼短的時間內,人類居然已經平靜下來了。剛才,他看起來是緊迫的,焦灼、驚歎,一點恐懼……還有悲傷,這些情緒雜糅在他的每一個動作裡。現在,他看起來隻是有點無奈,有點沮喪,更多的則是和緩,像無風無浪的水流,安寧地繞著礁石波動。
他在跟自己小心地交談,輕言細語,但不是懼怕的那種小心,而是……
拉珀斯的耳鰭癢癢的,他情不自禁地抖了抖,奇特的感覺。
人類的態度,他隻在那些麵對幼崽的長者身上看到過,這更像是嗬護的姿態。自從拉珀斯的體長超過兩碼之後,就再沒有年長的人魚敢和他這麼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