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喀德納的巢室本就高曠開闊,巨大的石柱錯落在其中,宛如參天林立的古木。此刻,三個磅礴的影子一擠進巢穴,謝凝立刻便覺得空間逼仄,十足的壓迫感撲麵而來。
一股硫磺、鮮血與**的味道,伴隨著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微風,吹拂到謝凝的鼻端,強勢地衝淡了厄喀德納留下來的氣息。
妖魔們步履沉重,每走一步,皆在地宮深處引起深遠的撼動。第一個走進來的妖魔,幾乎和阿裡馬的巨人一樣高大,他像人一樣走路,卻長著雄獅的頭顱,身軀覆蓋著絨絨的羊毛,腳掌亦是山羊的蹄足,尾巴的位置生著張大血口的蟒蛇。眼下,蛇頭和獅頭都睜著森然猩紅的瞳仁,不住好奇地四下張望。
另一個影子同時從邊緣逐漸浮現,獅身人麵,背生雙翼,即便是對神話不熟悉的人,也可以將斯芬克斯的名字脫口而出。
最後一個妖魔,比他前兩位同伴更加猙獰可怕,他的九枚蛇首,恰似亂舞的海藻,在石壁上投射出糾葛纏擾的暗影。這怪物居然也幻化出了人的模樣行走,除了諸多蛇頭之外,他遍體覆蓋青黑的鱗片,手爪鋒利,雙足如鉤。
這三位重量級的大哥一上場,謝凝就有點想昏過去了。
喀邁拉,斯芬克斯,許德拉——傳說中蛇魔的生身子女,惡貫滿盈、為禍四方。他們就是厄喀德納今天的訪客?
“和我上次來相比,這裡的變化實在很大,”喀邁拉仰頭,用獅目和蛇目,望著天頂的星星,“厄喀德納何時有了閒情逸致,竟也學會這些虛偽的把戲了。祂還想做什麼呢?在地宮設立神廟,叫敬奉他的人,全能獲得無上的福祉嗎?”
妖魔說完這些譏諷的話,便粗礪地大笑了起來,斯芬克斯輕柔地說:“不要得意忘形,喀邁拉,難道你能抵過厄喀德納的強力嗎?祂被奧林匹斯神放逐於此,力量卻仍然在你我之上,不要叫祂像責罰幼童一樣責罰你吧!那樣,我們的麵上也是無光的。”
“我們隻想離開這裡,”許德拉的九個頭一齊搖晃起來,“因為擅自進入祂的領地,無疑是不明智的做法。”
妖魔們議論紛紛,謝凝膽戰心驚地看著、聽著。
厄喀德納的身上,有股豐沛且荒蠻的生命力,為他的氣場增添了一絲神性,他被稱為魔神,是比較恰當的。可是,麵前這些魔神的子嗣,則神性全無、魔性大發,僅用肉眼觀察,就知道他們必定是森冷殘忍的惡獸。
他很想逃跑,但他剛往後退了一步,九頭蛇許德拉的其中一個頭,便敏銳地發現了這裡的異動。
“那是什麼?”許德拉叫嚷起來,“喂,斯芬克斯、喀邁拉,你們看啊,莫非那就是厄喀德納所豢養的人類嗎?”
聽了他的話,喀邁拉甩開大步,羊蹄踏碎眾多銅牛的骸骨,朝謝凝走過去,同時伸出一隻爪子,想把人類攔腰抓起來細瞧。
謝凝慌得連連後退,喀邁拉一下撈了個空,又想撈第二下。
“彆動我!”謝凝大喊,“這裡不是你們家,請你們出去!”
斯芬克斯詫異地“嗯”了一下,“他說的是什麼語言呀?博學多聞如我,居然沒有聽過這樣奇特的發音,是厄喀德納教給他的嗎?”
謝凝一時卡殼,人都是有惰性的,他和厄喀德納在一起待久了,漸漸的,就不再惦記學習語言的事。反正他能聽懂厄喀德納的話,厄喀德納也可以聽懂他的,他樂得嘰嘰呱呱地說普通話。
然而,缺失了厄喀德納的神性,這些魔怪自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了。謝凝急忙在腦海中切換本地語言,一邊抱頭亂竄,一邊結結巴巴地大聲道:“不要,動我,請你們,出去!”
喀邁拉呲出染血的獠牙,他似乎覺得十分有趣,於是俯下身體,仔細地打量起謝凝來。
“你這弱小的人!”他發出大笑,頓時從嗓子眼兒裡刮出一陣腥腐的強勁熱風,猶如在舌根上埋了一整個亂葬崗,直吹得謝凝左膝蓋打右膝蓋,狼狽地翻倒在地。
“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敢於指使我們,指使地母蓋亞的血裔?就算我殺傷了你,又能怎麼樣呢,難道厄喀德納還會執意與祂的同類計較嗎?也許我真該把你碾碎的,否則,天上的神和天下的人都會嘲笑我是個懦夫,受了這樣一個弱者的指手畫腳!”
這時,許德拉見了謝凝擺在金畫架上的畫冊,他用一隻爪子,把它驚奇地捏起來,說:“瞧啊,這畫上的內容多麼惟妙惟肖,逼真得仿佛活的一樣!唉,喀邁拉,你不該殺他,厄喀德納竟在巢穴裡養了一位藝術家呢,依著我的看法,這出色的技藝,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喀邁拉被他兄弟的話吸引了注意力,於是,他暫時放下威脅謝凝的爪子,轉而湊過去看許德拉提著的畫冊。
在妖魔的尖牙利爪麵前,紙張的材質何等脆弱,隻怕不用使勁,他的畫本就能被捏出幾個大洞。謝凝的心跳一瞬停滯,他慌忙從地上爬起來,急得頭發都快豎起來了:“放下、放下!快把它放下!”
但他越急,妖魔反而越來勁,喀邁拉發出轟隆隆的愉快笑聲,斯芬克斯冷眼旁觀,許德拉的九個頭表情各異,隻是斜眼覷著謝凝,像是想說什麼,又懶得說的樣子。
以前上小學的時候,謝凝就因為長得秀氣,性格比其他小男生文靜,又喜歡窩在座位上畫畫,被班裡的同學欺負過很長一段時間。有些男生在經過他的座位時,會突然搶走他畫畫的空白作業本,然後甩給站在遠處的同伴,叫謝凝急得麵紅耳赤,跑來跑去地追著搶。
他成年了,雖然不至於像小時候那樣,要對著霸淩者哭鼻子,但當前的狀況,還是令他眼眶發紅、麵頰充血,恨不得抄起美工刀,一刀一個,全部當場攮死。
謝凝正聲嘶力竭,氣得兩眼發昏時,巢室的黃銅大門再度被粗暴推開,直撞得兩旁石壁發出哀鳴的巨聲。
——厄喀德納立在那裡,蛇尾盤繞,黑發恍如熊熊燃燒的惡焰,在傾斜的火光中狂舞。
蛇魔看到眼前這一幕,獠牙磋磨得咯咯作響,憤怒得說不出話,在他對麵,三頭妖魔也不由訕訕地站直了身體,心虛地望著他。
“……啊,你們在這裡!”厄喀德納的黑舌顫抖著,身上的金色刺青亦時隱時現,像是細碎波動的水麵。他隻能勉強擠出這麼一句話,“告訴我,你們為什麼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