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凝在巢室內,隔著黃銅大門的保護,看到了厄喀德納與其他三位妖魔的鬥爭。
先前,他是發了很大的火,也幻想過要用美工刀,把這些惡劣的玩意兒全部捅死,一個不留。但不得不說,對比起厄喀德納的懲罰手段,美工刀實在是太文明、太溫婉了。
他們廝殺得驚天動地,異形的肢體纏繞扭轉、筋肉虯結,蛇魔野蠻地撕掉喀邁拉的半張臉,一顆頭,再折斷許德拉的蛇首,扯住斯芬克斯的羽翼——骨肉橫飛之間,血海亦隨之波湧,淒厲地放了滿地。
謝凝愣愣地望著,耳邊儘是妖魔垂死的哀嚎,他看見厄喀德納怒吼出晦澀的言語,無情地驅逐了他的同族,蛇尾在腥膩的血泊間彈動,甩出去的血漿如雨,將傾頹大半的地宮妝點得更加森然可怖。
親眼目送那三個蠢貨逃出地宮,厄喀德納才折返回自己的巢穴。在他的視野裡,多洛斯正呆呆地坐在地上,眼圈發紅,雙頰卻是慘白的。
他急忙甩掉身上的血,全身的鱗片一齊細碎地碰撞擊響,在地上留下一麵赤紅四濺的印痕。
而後,蛇魔掠到謝凝身邊,他盤繞成團團的形狀,把人類摟抱在中間,焦急地查看對方有沒有受傷。
“多洛斯,請你彆怪罪我,”厄喀德納緊緊地抱著他,啞聲說,“很難說是不是我的愚蠢導致了你今日的境遇。他們以客人的禮儀乞求我,要我用宴飲款待他們,於是我親自挑選銅牛,準備美酒,卻沒有想到,他們居然偷偷溜到了這裡,令你受到屈辱。”
謝凝低下頭,看了看懷裡的畫冊,又抬頭看他。
人真是挺奇怪的,剛剛他還想著,就算是被幾個魔頭圍起來欺壓,又有什麼好哭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到了這會兒,他被厄喀德納一圈圈地圍著,塞在胸口,聽他低低地說著心疼的話——謝凝全程盯著他是如何暴虐地發狂,此刻亦能聞到一股苦腥的魔血氣味,彌漫在厄喀德納的周身。他熱一陣、冷一陣地打著哆嗦,並不怎麼害怕。
謝凝抓著自己的畫冊,眼淚突然就流下來了。
“氣死我了……”他咬緊牙關,長長地吸氣,又顫抖著把它吐出去,“真的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厄喀德納手足無措,他想擦掉少年臉上的淚水,伸出手指,又看到指尖染得猩紅,指甲裡也凝固著血肉的碎末,他轉而曲起手指,用指關節笨拙地輕拭謝凝的眼角。
“這是我的錯,”蛇魔嘶嘶吐信,聲音亦哽咽了,“你不要哭,多洛斯,今天是奇裡乞亞的人獻祭阿波羅的日子,按照慣例,他們是要舉行盛大的競技賽事,並且做出歌舞表演的。過去,我總會暗暗地看著這些人,既然你此刻在這裡,我便找出了黑夜女神倪克斯贈予我的神鏡,好讓你也可以看到大地上發生的一切熱鬨事情。今天本該是很快樂的一天啊!你不要哭,你哭得我的心都絞痛了。”
結果他這麼說,謝凝嚎得更凶了。
長久以來,想家的痛楚,獨在異鄉的孤寂,被魔怪欺淩的憤怒,以及厄喀德納給他的太多厚待……種種情緒,此刻全雜糅在一起,又聽到對方令人心酸的話,謝凝連連抽氣,堵得鼻子呼吸困難:“你……你說我,你為什麼也哭、哭了?”
在厄喀德納心裡,他的人類完全有資格擔任奧林匹斯的座上賓的,可現在卻和他一起,窩在這個暗無天日的怪物巢穴裡生活。多洛斯吃的每一分苦,都加倍叫他感到酸楚。
他沒有回答,一人一蛇抱在一起,便如兩個身世淒苦、同病相憐的倒黴蛋,一起憋屈地哭了一陣。厄喀德納尚且凶殘地沾著滿手的血,謝凝像小帽貝似的,牢牢貼在蛇魔懷裡,直把眼淚往他的胸前淌。
良久過後,發泄了情緒之後,謝凝的眼睛腫腫的,他帶著厚重的鼻音,問:“他們找你,是乾什麼來了?”
厄喀德納將下巴抵著他的發頂,嘴唇挨著他的黑頭發,低聲回答:“他們很擔心。”
“擔心什麼?”
“人類是天神的眷屬,大洪水過後,丟卡利翁和皮拉身受神諭,從大地上撿起石塊向身後拋去,那些落地的石塊,皆成了新生的人類,因此,人類世代供奉天神,是有原因的。”厄喀德納說,“妖魔聽到我與你的流言之後,心裡都很憂慮,他們怕我會為了你的緣故,不再與奧林匹斯神為敵,所以來一探究竟,並且著力勸諫我。”
謝凝摸不著頭腦,說:“可是……我不覺得我是神的眷屬啊。”
他說的是心裡話,身為現代人,他接受的是進化論的教育。物競天擇,萬物演化,人類從直立猿變成今天的模樣,花費了多少時間,都是有海量的學術研究、考古史料佐證的,和這個時代的神明又有什麼關係?
然而,他的實話實說,落在厄喀德納耳朵裡,又成了另一番模樣。
蛇魔感慨激動到了極點,以致大為惶惑。
他慌忙將謝凝嚴嚴實實地藏在懷裡,勸告說:“多洛斯呀,這麼大逆不道的話語,你必不可再講了!我不受新神的管束,可你仍然是人身凡胎,靈魂牢牢管控在眾神的手中,化作絲線,到命運女神的織機上編織成布。若是讓眾神聽到你的宣言,一定會想儘辦法對付你的!”
不說……不說就不說了唄,謝凝聳聳肩膀,答應了。
見他恢複了一點精神,厄喀德納也喜笑顏開。他暫時放下謝凝,潔淨身體,用濯洗過的雙手,捧出黑夜女神送給他的鏡子。
謝凝放眼一看,那鏡子像餐廳的圓桌一樣大,裝飾著精美的黃金、黑銅、紅寶石與黑曜石,鏡框上鑲嵌出六道金環,每一道金環上,都雕琢著一座富麗堂皇的城邦。城裡的婦女、男子、孩童、老人、牲畜等一應俱全,人群熙攘,世情百態全在其中呈現。起伏的金色麥浪包圍著高大的城牆,農夫在其間揮舞樹枝,驅趕偷食的鳥雀;佩戴著櫟木手杖的牧羊人吆喝他的羊群,腳邊的獵犬跳來跳去;葡萄園的遊人如織,藤條上掛滿了一串串晶瑩剔透的飽滿果實。在這裡,有的城邦洋溢歡快,男男女女皆圍繞著豎琴詩人,輕盈地歌唱、跳舞;有的城邦死氣沉沉,暮年的老人懷抱著戰死的兒女,頭戴的黑紗如子夜一般寂靜淒涼。
真是超凡脫俗的工藝!
謝凝看得歎為觀止,最讓他驚訝的,還不是這種精致到頭發絲的雕刻技巧,而是那些雕刻出來的人物、動物。當你正眼盯著它們時,它們便一動不動,和金銀的死物沒什麼兩樣,可你轉開視線了,它們就馬上在你的視角餘光裡活動、交談起來,宛如使人產生了奇詭的幻覺。
“來呀,”厄喀德納拉起他的手,牽著謝凝一起在王座上坐好,“不要想那些蠢東西了,我們來看一點高興的事物!”
他抓起一枚金幣,向鏡麵扔去,鏡麵猶如湖水,隨即吞噬了金幣,泛出蕩漾的波紋。
——奇特的情況發生了,鏡子居然逐漸蕩出了活動的影像。它顯示著一個盛大的會議,全城的人都擁擠在市集上,最高處站著奇裡乞亞的國王和王後,還有他們的子女,那幾個謝凝十分眼熟的狗不理王子。
……這啥,神話時代的投幣電視?
“看!”厄喀德納快活地擁著他,“集會剛剛開始呢。”
他接著呼喚石雕的大蛇,叫它們頂來裝滿了豐盛食物的銀盤,謝凝喝不慣葡萄酒,於是上麵又有一桶攪拌蜂蜜的鮮榨石榴汁,以及乳糕、包裹著牛油的炙肉、鹿筋、無花果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