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凝實在是瞠目結舌了。
儘管他是生活在信息大爆炸的時代,專業相關,也看到過太多古今中外二三次元的美人,但所有他見過的美麗加在一起,或許都沒有眼前這個女人驚豔。
她的美是虛幻的、不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然而她這個人又是活生生的、切實存在的。
先前,他還在心裡笑厄喀德納的多疑,奧林匹斯的眾神再閒,他們又有什麼理由,送一個“潘多拉”來這裡?
現在他笑不出來了,毋庸置疑,倘若這名女子不是哪位女神,那她也一定是神親手創造,代表了一切超越自然的產物。
不過,她的美麗與厄喀德納比起來,又太……怎麼說,端莊、正統?
謝凝想了很久,覺得應該用“主流”來形容是最為貼切的。
她的金發、雪膚、藍眸、紅唇,以及光耀儀表、強健身軀,無不彰顯了這個時代對於美麗女子的一切期待。而厄喀德納呢?他或許凶悍桀驁,擁有邪魔的全部特質,但謝凝一看到他,就像看到了呼號的野風,熊熊的山火,無儘粗獷的原野上覆蓋著如血的殘陽,虎豹在月夜下引頸長嘯……那是一種原始的生命巨力,早在文明的新神誕生前,他便已經做了自然的神子。
……唉,想這麼多也沒用。要是她當了我的模特,不知道我能不能畫出她的美麗……
正想著,謝凝轉過頭去,對厄喀德納說:“我覺得……”
剛說了三個字,他就驚悚地看見,妖魔的臉孔已是完全猙獰了,深黑的毒紋在他暗色的肌膚上四處攀爬,厄喀德納露出剃刀般鋒利的毒牙,戾氣難耐地盯著下方的女子。
他看上去簡直是要殺了……不,他看上去簡直是要把對方碎屍萬段!而且碎完了還得讓對方活著。
“你怎麼啦?”謝凝慌忙把他抱住,又怕自己攔不住發狂的厄喀德納,趕緊連腳也纏上去,手腳並用地掛在蛇身上,“突然生氣成這樣……你不要氣!我誇她是實話實說,但她在我心裡完全比不上你,你彆生氣,好不好?”
厄喀德納氣得直哆嗦,他盯著那個女人姿態自信,神情又羞怯的美態,完全幻視了諸神全都高高在上地立在奧林匹斯山,隻等著看自己出醜的模樣。
他吐出蛇信,譫妄的毒語,毫無規律地從嘴唇中傾倒出來,滔滔不絕地噴向眾神,以及他們自以為極美的造物。
“我怎麼可能不生氣?!”厄喀德納暴跳如雷,“難道我是塵土捏的,用水就能融化我的骨頭,難道我是懦弱的鴿子、癡愚的老鹿,隻聽見禿鷹拍翅、野狼嚎叫,就能嚇得退縮在山林當中,隻等著比死亡好一點的下場?我的領域是不可被侵犯的,我的寶物也是不允許他人染指的啊!你若叫我不要生氣,多洛斯,那我須得先擊殺了這個神明的贈禮,隻因她就像開屏的孔雀,竟敢來到這裡炫耀她孱弱的美貌!”
“冤有頭債有主、冤有頭債有主!”謝凝也大叫道,拚命背誦一些規勸格言,“為了小事發脾氣,回頭想想又何必,彆人生氣我不氣,氣出病來無人替!”
厄喀德納愈發憤怒地喊:“你說的什麼我聽不懂!”
“聽不懂我可以跟你解釋,總之你先不要衝動!”謝凝扯著嗓子,“你不是說要滿足我的一切願望,現在就是你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一人一蛇在暗室內纏成一團,對著彼此吱吱哇哇、大喊大叫了一番。即使在盛怒中,厄喀德納也害怕自己沒有節製的力量會折斷人類脆弱的小脖子,謝凝掛到哪,他就得像保護一麵飄拂的蛛網一樣,竭力控製住肢體,好不叫這纖細複雜的蛛網危險地碎裂。
站在昏暗的石室內,讚西佩隻能聽到轟隆隆的巨響在頭頂回蕩,猶如打雷。
謝凝喘了口氣,堅持地拖著厄喀德納,說:“你把她趕走也好啊,為什麼一定要殺了她?我們還不知道奧林匹斯神把她送到這來的理由……”
“需要什麼理由呀,多洛斯?”厄喀德納厲聲反問,“祂們所有的舉措、所有的目的都隻為了一個,那就是擾亂我的生活。隻要我有片刻的幸福、片刻的歡喜,祂們就坐立難安,覺得一定要破壞這幸福、這歡喜,好讓我不能與祂們並駕齊驅,因為在祂們心裡,我是配不上這樣正麵的情感的!”
之前,他們雖然也有過爭執,但厄喀德納從未用這種語氣跟他說過話,謝凝不由愣住了。
“還有,是誰叫你用這種方式阻攔我的怒火?”蛇魔並未察覺,他繼續怒氣衝衝地訓斥,“這多麼驚險,須知你的身軀是無法同我的力量比擬的!若我發怒,你就去一邊避讓,千萬不可叫我的憤怒使你受傷,否則,你就是準備叫我心痛而死了!”
他一邊說,一邊咬牙切齒地抱住少年,在他的麵頰和前額上絕望地親吻著。
……嗯,好吧,還是那個有點傻氣的厄喀德納,沒什麼變化。
等到他們——主要是厄喀德納——平複了激蕩的心情,魔神氣喘籲籲,從憤怒的管轄中脫身,他這才想起來,自己原有一根誘惑的舌頭。
於是,他急忙在少年耳邊嘶嘶地低語,喃喃地吐露出煽動的語言。
“多洛斯呀,你瞧瞧,這個女人隻是露了一麵,卻把我們禍害成什麼樣子了?”分叉的黑舌蜿蜒遊走,若即若離地觸碰著人類的耳垂,“她應當是不和女神厄裡斯的化身,嘲笑女神摩墨斯的眼淚,欺騙阿帕忒賦予她精魂,惡德卡喀亞教會她如何花枝招展地引起禍端!想想潘多拉,想想那魔盒中的災難,眾神難道不是最愛乾這種事嗎?挑選一個人間至美的化身,又許她無窮多的禍患,讓人們先心甘情願地受了蒙蔽,再經受苦厄的折磨!”
他繞到另一端,繼續挑唆的話語:“不要讓她破壞我們的生活呀,多洛斯!我們這樣和美快樂,是多少神明都要羨慕的,請你不要縱容地同情這個女人,就把她交給我處置吧,你知道,我們的幸福是可以持續到永遠的!”
魔神的言語,確實在謝凝心裡產生了極其強烈的偏向,它驅逐了阿波羅引發的那種好奇心,並且削弱了神造之美的光環。在謝凝眼裡,下方的女子忽然就像個黯淡的凡人了,她的美麗亦變得千篇一律,毫無特殊之處。
可是,在聽到最後一句話時,謝凝已經開始迷糊的思緒突然為之一震,他打了個寒顫,意識到了一件事。
——他們的幸福,是不可能持續到永遠的。
自己還有家要回,到了那個時候,厄喀德納能答應讓自己離開嗎?在外人眼裡,也許是他依附著地宮的主人,依附著厄喀德納而活,但事實上,謝凝知道,厄喀德納就像一株缺水的蔓藤一樣依賴自己。
“……讓我們聽聽她怎麼說,”他回過神來,用低頭來遮蔽眼神中的無措,“如果能把她送走,那就把她送走吧。”
誘惑竟失敗了!厄喀德納大為震驚。
難道多洛斯真的是天底下最為堅定的人嗎,就連我也不能動搖他的決心?
謝凝的心亂成一團麻,不等厄喀德納再說什麼,他就跳下蛇魔的懷抱,朝著下麵鑽過去。
我得做點什麼,轉移一下注意力,他想,現在就計較離開的事?不是時候。
為了逃避心亂的情緒,他就像一尾滑不丟手的魚,“呲溜”一下,便從厄喀德納通行的洞口滑下去了。厄喀德納忙趕在後麵,急急地呼喚他。
“多洛斯,你沒有護身的鱗片,也沒有我的銅皮鐵骨,不要去得那麼快!”
讚西佩從容不迫地站在那裡,她不能讓四周的怪聲將她打倒,酒神用葡萄藤點著她的額頭,便賦予她猛獸行走山林時的勇氣,使她像醉酒的人一般無畏。
這時候,她麵前的銅門發出推動的響聲,它沒有那種移山填海的氣勢,這來的必定是一個人,並且是被諸神稱作“多洛斯”的少年,她應當敵視的對手。
於是,她仰首挺胸,讓豐厚的美發,在火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真如黃金一樣璀璨。她就用這比肩女神的姿態,迎接自己的敵人。
一個黑頭發的少年輕輕地走了進來。
讚西佩有些訝異,按照她的設想,藝術家都是身體強健的男子,與魔神相愛的人類,也應該是矯健如公鹿的樣子。但這少年卻看起來年輕纖瘦得過分了,他的皮膚蒼白,黑發黑眼,仿佛黑夜倪克斯的最小的兒子,沐浴著新月的月光而生。
他就這樣走進來,望著她的眼神,飽含驚奇與讚賞。那驚奇和讚賞並不摻雜情|欲、全無異見,令他的目光澄澈至極。也許這不是一個男人看著一個女人的眼神,卻是一個人看著另一個人的眼神。
“你叫什麼名字?”謝凝問。
讚西佩回過神來,她疑惑地皺眉,雅典娜賦予她變通的智慧,可她居然聽不懂這少年的語言。
“他問你的名字,你最好如實回答。”在少年身後,銅門半掩的暗影內,傳出一個古老的聲音,它不可用世俗的措辭形容,讚西佩身為神造的生命,光是聽著,心頭便感到陣陣褻瀆的寒意,淩厲地宰割她的靈魂。
厄喀德納,魔神厄喀德納。
“我是讚西佩,”讚西佩仰頭,儘力表現出自己的不屈,“我抱著克索托斯的雙膝,撫摸著他的下巴哀求,我不是為了彆人,正是為了你的榮光和威名,自願來到這裡的,厄喀德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