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膽地稱呼著魔神的真名,好叫祂直白地知曉自己的目的。
明白了她不是來蠱惑多洛斯的,厄喀德納已是大大地鬆了口氣,並且為了眾神的謀劃冷笑了。
“切勿呼喊我的名字,那不是你能做的事!”蛇魔立在他的人類身後,十分森然地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叫你來的是誰,你以為我是癡呆的傻子,可以由著你和奧林匹斯的天神唬弄!不管你是自願還是被迫,你都得給我滾出阿裡馬,並且帶著你來的祭司,我也要叫他被毒蛇活活咬死,因為他竟敢違抗我的命令,使一個外人來打擾我的安寧。”
讚西佩抬起頭來,心明眼亮,勇敢且堅定地看向黑暗中的金色雙瞳。
“聽我說吧!”她毅然地開口,“我驅逐了一切膽怯的念頭,就是為了看著你的!或許真有神叫我來到這裡,那也是不可違抗的命運女神,祂們使我生出對你的傾慕,又讓我生出無窮的勇氣。我手裡沒有金杯,我的內心卻斟滿幸福的苦酒,因為這種不名譽的傾慕,我或許會受到世人的毀謗,認定我是婦女中不可理喻的榜樣,但我知道,我是問心無愧的。眾生崇敬奧林匹斯的聖山,我又怎麼不能崇敬遠古的大神,使祂野性的靈光將我照射?”
她的目光恍若明亮的天火,凜然的姿態,當真如同一位高貴的女神,照徹了漆黑無光的地宮。
假使厄喀德納是聖山的神靈,他一定會為這種敬奉自豪地下到凡間;假使他是一位年輕的英雄,他也一定會為這樣的愛慕,衝動得渾身有火在燒;假使多洛斯沒有來到這裡,來到他的身邊,令他知曉一切真愛的美好,那他即便知道這是神明為他準備的,包裹著糖衣的毒藥,厄喀德納也會饑餓地一口吞下,權當飲鴆止渴,拿流毒來澆灌自己皸裂日久的蛇心。
可惜,沒有如果,他已經啜飲了世間最甜美的甘露,因此,讚西佩的發言非但沒能打動他,反而引發了蛇魔的酷烈殺機。
“既然你說得深明大義,”厄喀德納從謝凝上方探出身體,吐出分叉的黑舌,“那我要你獻出自己的生命,想必也是合情合理的要求了?”
讚西佩戰栗了,她看到了魔神的真容,望見祂人身蛇尾,那深暗的肌膚,破碎的金瞳,邪異的刺青與劇毒獠牙……無不使人看了頭暈眼花,隻是神祇給予她的勇氣,還支撐她的身軀,使她不曾退縮。
“如果這是我的命運,我會欣然接受,”她堅強地說,“但是請你不要忘記我的來意,我不是要與你為敵才來的。”
謝凝還沒從“啊什麼美女喜歡厄喀德納”的詫異中反應過來,一聽他倆的對話,不由抬起頭,吃驚地道:“我們剛剛才說好的!”
厄喀德納的眼珠往下一瞧,悶悶地說:“我們剛剛才沒說好。”
“不,我說真的,”謝凝強調,“彆殺她,她活生生地站在這兒,罪不至死。”
厄喀德納撅起嘴,忿忿地爭辯:“她不是人,她是眾神的造物,而非父母結合所出的子嗣!”
“她有人格,她會哭會笑,”謝凝強調,“哪怕她是手辦成精,我也不會忍心把她送去垃圾處理廠啊,我又不是反社會的瘋子!”
厄喀德納氣得嘟嘟噥噥,倔強地道:“你說的什麼我聽不懂。”
謝凝才不理他,他走上前,跟厄喀德納交流的時候,謝凝用的全是普通話,長久不訓練,他的本地官話說得還是很蹩腳,他勸讚西佩:“小姐,離開吧,你不是潘多拉,你可以選擇,沒關係。”
讚西佩望著他,心中陡然升起很大的震動。因為她一直把這少年當做阻礙自己使命的情敵,即便眾神要她來侍奉可怖的魔神,往她的內心注入與眾不同的勇氣與熱情,她仍然對前路充滿忐忑的預感,不料自己會在地宮受到溫和的禮遇。
“我不能離開這裡!”看出多洛斯對自己的欣賞,她很快地改變思路,轉而祈求起這個人類,她已經明白,要立刻在魔神心中占據一席之地,是大不可能實現的任務,現在,她的生機全然依靠在多洛斯的身上。
“我是自願放棄一切來到阿裡馬的,若我現在回去,不光是名譽,我連名字都要失去,我將成為乞丐的女奴,以淚洗麵地度過餘生,再也沒有自由,隻能牽著他人的衣角,求得一點吃飽穿暖的尊嚴,不要讓我落到那樣的境地,多洛斯!我與你一樣,都是受阿波羅眷顧的,或許我沒有你這樣的繪畫天份,但請你看看我帶來的禮物,我也不是一無是處的人呀!”
說著,讚西佩打開她帶來的箱篋,正如火神是從大理石中塑造出她的身軀,阿波羅也特彆賦予她雕塑的才華。她取出那些由她捏製的粘土塑像,在她手下,美惠三女神活靈活現地圍繞舞蹈,那富有張力的肢體動作,飄逸的衣裙褶皺,無不與女神寧靜嫻雅的麵容形成巧妙的對比。
謝凝吃驚道:“你,學多久,幾年?”
“我不曾學過,”讚西佩誠實地說,“我隻是有這個愛好。”
我靠,又是一個天賦型選手,送到現代去,不得卷死那些雕塑係攪泥巴的……
謝凝真沒話說了,他把塑像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其實,比起繪畫,雕塑入門的難度更小一點,好比你小時候拿橡皮泥捏個圓潤立體的蘋果,這沒什麼困難,但你要在紙上畫一個圓潤立體的蘋果,那可就難得多了。
話雖如此,讚西佩的天資,仍然叫謝凝呆呆地尋思了好一陣。
他正麵一看,歎了口氣,側麵一看,再歎口氣,想著人跟人的差距,真是比人跟狗的差距還大。他天天窩在地宮苦畫,碳條快染得手指褪不掉色了,結果遇上真正的天才,人直接來一句“沒學過,就是有這個愛好”,就把他打回了當時學畫的種種窘境當中。
繪畫和雕塑有許多相通的地方,既然讚西佩在雕塑上這麼牛叉,畫畫上也絕對差不到哪去。
“你……可不可以,教我?”謝凝心裡五味雜陳,他望著讚西佩,隻有這麼一個念頭,“你在,捏、做,這個,你心裡,到底想什麼?怎麼想?”
他真的想弄明白,他最想知道的就是這個——天才在創作的時候,究竟腦子裡在想什麼,他們對“美”的感知,以及重塑能力,是如何達到那種敏銳到驚心,敏銳到駭人的程度的?
謝凝活得非常擰巴,在現代,他從來沒向那些天資高絕的人問過這個問題,他害怕自己一問,就像泄氣了、露餡了一樣,是種對比自己更優秀的創作者低頭的佐證。到了這個世界,反正他不是當代人,這兒也沒人知道他是誰,謝凝終於可以鼓起勇氣,低微地提出自己的困惑。
“你,教我,”謝凝說,“留下來,沒問題。”
厄喀德納沒有說話,他感覺到了,多洛斯對他的藝術天份,實際上是非常自卑的。過去許多時候,他總能遇到這樣的情況,明明已經非常優美的畫作,多洛斯卻可以對它挑出層出不窮的小缺點。他堅信,刻苦無法蓋過天賦的鴻溝,隻能儘力彌補,因此他一定要加倍艱辛地畫,所以,他的年紀還那麼輕,肩頸就有大大小小的毛病,是厄喀德納後來用神膏為他塗抹,才算完全治愈的。
現在,這個女人的天賦,又叫多洛斯心情低落了嗎?
“她的才華,必然是神靈贈予她的,”厄喀德納心疼地輕嘶,“你不必為此感到失落,多洛斯,你瞧,即便你沒有神賜的才華,你的畫作仍然是塵世間最為出眾的!”
謝凝抬頭看他,他不哭,那眼神卻比流淚還要叫厄喀德納心碎。
蛇魔急忙把人類抱起來,與他心愛的祭司依偎摩挲,“好罷,你要留下她,我是不能說半個不字的,她可以在外圍住下,但須得藏匿自己的身形,不要叫我看見,否則,我很快就要叫這神明的造物毀滅了!”
就這樣,讚西佩險而又險地留下了一條命,並且沒有被驅趕出地宮的範疇,成為眾神的棄子。
由於厄喀德納在阿裡馬升起了遮蔽的濃霧,不到強行突破的時候,神明也沒辦法來這裡窺伺,她亦不曾因為辱沒了使命,而遭受眾神的責罰。
出於報恩的心態,她始終不曾拿出最大的把柄,對地宮的主人挑撥離間:她知曉多洛斯的來曆,在她到來之前,女神雅典娜就對她明確地說過,“厄喀德納深愛著那個人類,但祂是否知曉,祂的人類並非這個時代的成員,而是來自萬萬年後的時光呢?多洛斯早晚要回家啊,他的親緣還未斷絕,他總要想念家中的親人的。”
在那天過後,謝凝還找了她許多次,但話題都不是圍繞著厄喀德納,而是她天生就會,卻從未係統性學習過的藝術。等到他們能稍微流暢一些地溝通了,讚西佩望著他,她坦白了自己知道的真相,同時問出了心底埋藏已久的疑問。
“你為什麼救我?”神明的造物問道,“我是你的情敵,倘若魔神接受我,你的權柄也要遭到削弱,可是,你還是留下了我,為什麼,難道隻是為了‘藝術’?”
聽到她的話,謝凝先是嚇了一大跳,他沒想到,原來奧林匹斯神都知道自己是從哪來的了……不過也是,那麼八卦的一個群體,一神知道,就約等於全神集體知道了。
“什麼情敵……”謝凝真的辯累了,“我跟他,不是情侶。要說原因,你讓我,想起一個人。”
“是誰?”讚西佩問。
何沐瑤,他在心裡說,小天才何沐瑤。
“故人,”謝凝一笑,含糊帶過,“沒什麼。”
想了想,他又說:“還有一部分原因,大約在我們那,你可以不做高貴的女神、公主、女祭司,當然也不用做女奴、戰俘、乞丐的老婆。”
“那我能做什麼?”
“你什麼都不用做。”謝凝說,“你當一個,平凡的人,就好。隨便在哪一躺,做自己喜歡的事,不用太高尚,不用太低微,普通人、中間人……我們大多數,都這麼生活。雖然還有很多事,沒辦法儘人意,但是容錯率比這裡要高很多,不至於到‘今日國王,明日奴隸’這種極端的地步。”
“你……人生,隻剩下兩種,極端選擇,我覺得,很遺憾,”謝凝比劃著說,“所以……惜才嘛,沒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