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世界長久地安靜著,謝凝貼著厄喀德納,輕聲說:“謝謝你。”
厄喀德納不願告訴他,但他的心裡已經在深刻地懊悔,他沙啞地說:“沒關係,我愛你。”
話說開了,謝凝心頭的大石頭一下落地,隻覺得眼前萬事開闊。他忽然想起傳話的人,不由問:“讚西佩呢,她怎麼樣了?”
厄喀德納不高興地回答:“她逃走了!就像一隻被虎豹追擊的羚羊,在我急著來尋找你求證的時候,她便從門口慌慌張張地逃走了。但她是出不了阿裡馬的,我已決心使她的鮮血流在暗沉的地下。”
“放了她吧,”謝凝求情道,他把讚西佩前來找他的前因後果,全告訴了厄喀德納,“是我讓她去找你的,我也答應她了,這件事過後,就讓她離開這,隨便去哪兒都好。”
厄喀德納快恨死了!如果有機會,他真要砍斷赫耳墨斯的一雙腿,再把他的雙蛇杖折成兩半,重重地摔進泥潭裡才好。
“就依你的話罷,”蛇魔怏怏地說,“反正,她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卒子,並非我最主要的敵人。”
魔神話音剛落,地宮的石門便洞開了,讚西佩披著鬥篷,知曉這是多洛斯在兌現他的諾言,於是,她快速地跑出了地宮,迫不及待地跑上了陽光燦爛的大地。
陽光照射在她雪白耀目的肌膚上,以致於福玻斯·阿波羅一下就發現了她的蹤跡,遠目的太陽神皺起眉頭,叫住自己天上的兄弟。
“赫耳墨斯,你往下瞧瞧,”阿波羅說,“讚西佩竟從阿裡馬的地宮中逃出來了,她是否玩忽職守,棄自己的職責於不顧?請你去看看,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赫耳墨斯也十分困惑,他下到凡間,變成一個儀態高貴的美婦,來到讚西佩麵前,毫不留情地斥責著她。
“瞧這神色匆忙的婦人!”美婦說,“你是從夫家的紡車邊逃開的嗎,是從幼兒的搖籃旁走開的嗎?為什麼孤身一人站在這裡,表現得像個無家可歸的浪蕩子呢?”
讚西佩暗暗地叫苦,她一眼便看出,這是一位神祇的化身,她趕忙哭訴著說:“你是一位智慧的貴婦人,請你明察我的困境:我剛剛從魔神的蛇窟中逃出來,因為我向祂揭示了一個可怕的秘密,祂便叫囂著要殺死我。我廢了多麼大的功夫,才從死亡的魔爪下脫身!倘若你能憐憫我,就給我一個出路,讓我做你卑微的侍女,也好過葬身蛇口,被悲慘地吞噬。”
赫耳墨斯很滿意,他看出讚西佩沒有撒謊,她確實按照他的吩咐去做了,但他心裡隨即又起了嘀咕,該如何處置這個美麗的造物呢?
他恢複原型,肅穆地說:“不錯,讚西佩!你所言不虛,隻是光我一個,還不能決定你的命運,畢竟,你是沒有完成你的使命的。”
讚西佩急忙伏在神明的腳邊,抱著他的膝蓋哀求:“赫耳墨斯神喲!我沒有神廟可以祈禱,你的雙膝即是我的聖壇,請想起你尊貴的諾言:你應允我,假使我做到了你的要求,你就為我向雅典娜求情。”
看到她這樣楚楚動人的媚態,阿佛洛狄忒賦予的魅力,不由自主地影響了赫耳墨斯。神明將女人扶起來,好言勸慰道:“你說得對,我是不該遺忘自己的誓言的!讓我帶你去奧林匹斯山,在那裡,我將為你說話。”
奧林匹斯山上,眾神齊聚在神殿當中,他們紛紛麵對著赫耳墨斯,看到他帶來神情謙卑的讚西佩。
“這個女人為什麼會在這裡?”帕拉斯·雅典娜責備道,“你忘記了自己的職責嗎?奧林匹斯要你摧毀那對情侶的關係,你卻蒙著羞愧的麵紗,讓為美色蠱惑的赫耳墨斯帶上了眾神的殿堂,你不害怕嗎?”
麵對女神的怒火,赫耳墨斯不慌不忙地開口:“雅典娜喲,請聽我說:這可憐的女人是不該被責備的!她不像潘多拉,走進的是普通且和善的埃庇米修斯的家門,她走進的乃是魔神厄喀德納的巢穴。魔神不願偏愛她,反而威脅著要殺害她,她已經儘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你也知道,美色不可使野獸動搖。”
“所以諸神才賜予她比潘多拉更強力的禮物,”阿波羅不留情麵地說,“雅典娜不是給了她變通的智慧嗎,狄俄尼索斯不是給了她無所畏懼的勇氣嗎,我不是給了她極高的藝術天份嗎?這樣的厚禮,以及美神與火神親賦的迷人魅力,都不能使她完成任務,我認為,眾神的情麵是受到了極大的羞辱的!”
赫耳墨斯張口結舌,他雖然同意讚西佩,願意為了她向雅典娜求情,可現如今,他的兄弟阿波羅也加入了討伐的行列,這使得他不由遲疑了。
但在所有眾說紛紜的神明中,阿佛洛狄忒心情和悅,嘴角泛著誌得意滿的微笑。
“噯,那個小妞,你就告訴我,”她輕快地招呼,手指玩弄著她奇異的愛情寶帶,光彩照人地站在那裡,“你所說的失敗,究竟指什麼?連你也拆散不了他們的關係嗎?”
讚西佩據實相告:“我把多洛斯的秘密,悉數告訴了厄喀德納,並且說‘他是一定要回到自己的家鄉去的’,厄喀德納便大發雷霆,發誓要重重地殺傷我,我逃走了,他則趕著去質問多洛斯,隨著他的動作,阿裡馬的地宮發生了劇烈的震動。過了很久,我在漫長的等待中畏懼著死亡,地宮的大門卻忽然開啟,劇毒的河流亦截斷了。命運對我大發慈悲,我再不敢去魔神那裡窺探,急忙逃到了地麵上。”
“要是真像你說的這樣,”美神微微一笑,“那我倒是可以憐憫地寬恕你,準許你在我這裡做一個侍女!”
她這麼得意洋洋,仿佛要讓上下的奧林匹斯山都看到愛情的不屈魔力,阿波羅不悅地說:“這不是顯露自己的時候,好心腸的戀愛女神,你難道沒看見,厄喀德納仍是紮在諸神心頭的一根刺嗎?”
“那你們就想彆的法子罷!”阿佛洛狄忒露出譏諷的笑容,“為了一個凡人的愛情,你們還要興師動眾成什麼樣子呀?那少年的生命和落葉一樣脆弱,難道你們就害怕這樣一片小小的葉子嗎?”
“這正是我們所擔心的,”雅典娜說,“正因為凡人的生命脆弱,我們才擔心,厄喀德納會為他攻上奧林匹斯山,攫奪青春女神赫柏的金杯,使他得到未經神祇允許的永生。”
萬神之父宙斯坐在寶座上,長久地不發言。聽了這話,萬神之母赫拉的眉心卻皺起來了,因為赫柏正是她備受寵愛的女兒。
“隨你們怎麼說吧!現在我要帶這個女人離開了。”美神道,“你們都給了她無形的賜福,但我的愛情寶帶可不是白白借用的,並且,我名義上的丈夫創造了她,我就算她名正言順的女主人。我要如何處置她,你們並不能隨便地置喙。”
說著,她用輕紗覆蓋著讚西佩的身體,便將她帶出了眾神的集會場所。後來,她終究沒有讓讚西佩做了她的侍女,而是將她下放到凡間的王國,使她做了雷姆諾斯島的女王。為了報答她,讚西佩在那裡建起阿佛洛狄忒的美麗神廟,她親手雕刻了女神的塑像,每逢節日,都會舉行盛大的祭祀。
愛與美的女神走了,餘下的眾神全在爭執中訴說著自己的想法。有的認為,他們不應當再管古老魔神的事,就任由他們去折騰好了;還有的認為,不如把那少年的靈魂在死後升上天空,成為恒久的星座,以此作為麻痹魔神的手段。
然而在這些紛爭裡,以赫拉和阿波羅為首的意見占據了主流。阿波羅執拗地埋怨起“多洛斯”,這個少年先破壞了他的祭祀盛會,在他的兄弟姐妹中引發了對自己的侮辱,又打敗了讚西佩,所有的神明裡,唯獨他所受的難堪最多;赫拉也為了她的女兒,反對起那怪異的結合——人類與魔神的關係,畢竟是難以維係的。
雅典娜靜悄悄的,反而不說話了。她看著自己的父親,這個微不足道的時刻,她忽然想起了俄狄浦斯的事故,在命運的海麵上,一切的人與神都是盲眼的行者,真相伴隨著謬誤,最不幸的結局,往往也是人們極力避免,做出種種徒勞掙紮之後的結果。
那少年的命運使她不安,因為他的前路空蕩茫然,不在命運女神的織機上顯現。她相信,她的父親亦有同樣的預感。
“父親,你是無所不能的萬神之父,告訴我,你是如何決斷的?”
聽見女兒的話,宙斯睜開眼睛,在他麵前,眾神的爭論已經有了清晰指向——在赫拉與阿波羅的主張下,他們務必要求對怪異的伴侶進行處置,他們不可拆散的堅貞,同時引發了諸神的強烈好勝心。
“我會說,”宙斯沉吟著開口,“不如我們就在一邊旁觀,不要插手,更彆阻攔,瞧瞧事情會怎樣發展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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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麼說,讚西佩安然無恙地離開了阿裡馬,謝凝總要鬆一口氣,他和厄喀德納的生活,也能重新回歸常態了。
坦白了真相,又挑明了心意,他跟厄喀德納的關係,正式上升到了“情侶”這一檔。以前不能做的事,現在都可以做……才怪嘞!以前不能做的事,現在還是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