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問此間(九)(2 / 2)

他與它 蓮鶴夫人 15056 字 7個月前

家,說出這個字,晏歡的心頭便是一顫,原來,他也可以擁有世俗定義裡的家庭。

“是不是古戰場的事?”劉扶光問,“帶我一起去吧,我能出力……”

“我不要你出力,”晏歡立刻製止,“那不是普通人可以去的地方。”

劉扶光啞然失笑:“但我不是什麼普通人啊,我是修真者。”

“連那群真仙都不肯親身上陣,還要我替他們賣命,你去就更不頂用了,”晏歡輕斥,“留在這,起碼我重傷回來……是有人照顧我的。”

說完這句話,他麵上已然泛起不自然的紅暈,劉扶光看了,不禁大為驚奇,正要調侃他兩句,晏歡便慌慌張張地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不能再沉溺於兒女情長,他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待到目標達成,就再也不會有人,或者仙,能夠乾涉控製到他的生活了。

數不清多少幕過去,劉扶光漂浮在半空,向下望著晏歡的戰爭。

他贏得艱難,勝得慘烈,近乎萬死一生。知曉晏歡的意圖,遠古戰場上,殘存的神血塑形,凝出人皇氏與十一龍君的殘像,十九名幾乎斷絕了天道的大神,聯起手來與晏歡廝殺。

即便隻是十不一存的缺失之態,但它們全盤繼承了母體的戰鬥技藝與殺戮意誌,已經足夠使成年不久的龍神,吃個極大的苦頭了。

最終,晏歡血肉儘綻,九目殘損地匍匐在地上。他吞吃了能吃的一切,從古神的金血,到覆沒戰場的怨憎戾氣,重傷的狀態更加激發了他心中的瘋狂與殺欲,漆黑的龍血流淌成河,淹在其中,晏歡的思緒從未如此清晰。

他藏身於戰場深處,慢慢地消化那些力量與惡意,像一名守株待兔的獵人,等待注定要來此處的獵物。

劫數消解,卻不見龍神的身影,時間一長,不提等待焦急的劉扶光,即便是運籌帷幄的仙人,此刻也坐不住了。

他們遠遠觀望著空空蕩蕩的古戰場,最終決定進去探查一番。

“根據卜算卦象,龍神並未隕落,”一名仙人放出靈寶,掃蕩一望無際的血色曠原,“隻是不知為何,竟不見了蹤影……”

“不管怎麼說,總要查出究竟,好給扶光仙君一個交待,”另一名仙人道,“他很擔心。”

聽到劉扶光的名字,蠢蠢欲動,時刻準備伏擊的晏歡不由一頓。

提起劉扶光,餘下的仙人倒是打開了話匣子,其中一個歎了口氣,語氣飽含慶幸之意:“說到扶光仙君……幸而天無絕人之路,在至惡之後,又降生了至善,才算勉強牽製住了。”

“光影相伴相生,本就是自然至理,”旁邊的真仙附和道,“最可貴的是,那龍竟也甘願受了他的製衡,逐年少行濫殺貽害的禍事……善惡果真渾然一體,彼此不可或缺。”

霎時如遭雷擊,晏歡緊繃的殺意瞬間鬆垮,他完全愣住了。

至善……什麼至善?

按照仙人們的說法,自己是諸世大惡,那麼扶光,他的道侶……就是與自己對應的大善了?

仙人們還在慨歎。

“我原以為他不會答應的,甚至在見他之前,已是抱了必死之誌,誰成想,一提道侶的姓名,他便很快同意了……”

“可見我們的決斷策無遺算,”一人嗬嗬笑道,“提早定下他與劉扶光的婚事,實在是舉世有幸的大計,這不就牽住了?”

像一尊水泥澆灌的雕像,巨龍蜿蜒的身軀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這時候,即使是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子,也能拿起一把小刀,深深紮進他毫無防備的眼窩。

瘋狂與殺意儘數褪去,巨大的茫然覆沒而來,世界似乎一瞬離他非常遙遠。

這就是說,扶光……劉扶光,不過是他們專程找來,牽掣我的一根鎖鏈。晏歡靜靜地想,一生下來,我就受了仙人的封正,將諸世至惡的名頭擔在身上,與之相對的,至善也誕生在名為東沼的國度,並且被他們找到,早早安插在了我的身邊。

我本來計劃著,隻要徹底除去這些真仙,就能獲得解脫和自由,自此不再承受這樣淒厲的命運。然而造化弄人,我一直想擺脫的束縛,原來從一開始就在我身邊,並且成了我的道侶,跟我紅線相牽。

晏歡怔怔地蜷著龍軀,周身九目凝固。

至善,是啊,我早該想到的……隻有至善,才能壓製我的狂暴與惡意,使我下不了手,動不了氣,隻有至善,才能如此吸引身為至惡的自己。我與他好像黑白的兩極,既相互排斥,又相互追逐,而我同他的結合,正是那些真仙期望看到的平衡局麵。

龍神不自覺地發著抖,茫然過後,便是極端的屈辱。

我被騙了,他想,這不是什麼“花好月圓,欣爾燕之”的完滿姻緣,我仍然是傀儡,仍然是任由仙人設計的木偶,從生到死,都受了他們的擺布!

這道途不是我想走的,他們逼迫我走了;與至善之人的婚姻並非我想結的,他們依舊用花言巧語蒙蔽著我結了。我是龍神?我是什麼龍神,天底下竟有我這樣可悲的神嗎?

他越悲憤,就越不受控製地想到劉扶光,他想著對方的笑容,想著對方暖熱的撫摸,想著對方的溫柔和愛……多麼好的東西,可那些全不是給我的!他從未見過我的真身,知曉我是怎樣的可悲和可憎,怎樣的扭曲與醜陋,他看到的全是我的皮囊,是我完美又虛假的偽裝!

極端的崩潰與狂怒,令無目巨龍尖嘯著衝破戰場,他的傷口已然愈合,神血帶給他全新的偉力,以及全新的惡毒和瘋狂,他終於可以用壓倒性的實力,誅殺凡塵的仙人了。

那天傍晚,古老戰場的大地浸透血色,天空同樣浸透血色。一眾真仙肢解的殘軀飛濺在土壤間,他們的鮮血,是露水一樣淺淡的銀色。

晏歡還沒有回家,但他封鎖了整座龍宮,不許任何人,乃至任何消息進出。

年輕的劉扶光不知內情,隻是直覺不安。他在龍宮裡坐臥難耐,苦等晏歡回來。

他想過,大約晏歡受了很重的傷,無法維持偽裝的外表,因此躲在外麵,不願讓自己看到。但這也是用於安慰自己的設想,他已經從元嬰晉升至分神,有了對天道未來的模糊預知,在他眼裡,晏歡長久的見不著人,是個極為不妙的預兆。

從封鎖龍宮,到晏歡回來,當中過了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的個月。

望著下方的場景,劉扶光至今記得,晏歡再度踏上龍宮的台階時,漆黑的法衣儘數濕透,衣擺拖曳銀色的濕痕,從第一層階梯,一直延伸到最上層。他當時並不明白那是什麼,現在,他總算解答了昔日的困惑。

龍神望著他的道侶,目光晦暗,輕聲道:“我回來了。”

年輕的劉扶光急忙奔過去,上下檢查他身上的傷。

“你……你沒事!”他欣喜道,“我聽外麵的消息,都說這一仗難打,你傷得很重,差點死了,真仙們也是凶多吉少……現在怎麼樣,你身上都無礙嗎?”

“無礙,”晏歡不著痕跡地放下他的手,嘴角噙著溫柔的笑,“我好端端的,就是害怕有人乘虛而入,在龍宮裡鬨事,所以先封鎖了這裡,讓你擔心了。”

劉扶光笑了起來:“我是擔心,不過嘛,你平平安安的就好,我也沒什麼彆的可求了。”

他放下心來,隻是覺得有些奇怪。

從回來起,晏歡周身的九目,便始終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不亂晃,也不四處遊蕩了,這是個極為罕見的現象。

劉扶光心中納罕,又不好挑明了說出來。晏歡在龍宮裡住了幾天,仍然密不透風地把持著外界的訊息,不叫劉扶光的耳邊,聽見任何不該知道的風聲。

“你怎麼啦?”數日後,劉扶光支著腦袋,奇怪地盯著晏歡,“你這次回家,話少了,笑也少了,有事沒事就盯著我看……要是有什麼不高興的事,就跟我說呀,彆老在心裡悶著,我們可是道侶呢。”

晏歡神色陰鬱,定定地注視他,忽然低低地笑了兩聲。

“我想……我有個東西,要給你看。”他慢慢地說,每一個字,都像在唇齒間咀嚼過數次,才深思熟慮地吐出來,“要跟我來嗎?”

劉扶光意外道:“好啊,我們去哪裡?”

帶著他,晏歡來到了往昔引發大劫,古神搏殺的戰場。此時,除了無邊無際的金赤色土壤,這片荒原上什麼都沒有,什麼也不剩。

“我很想讓你看看這裡,”龍神說,“這裡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劉扶光第一次來,他驚訝地評價:“看起來……沒什麼可怕的啊?不是說這裡血流不化,始終籠罩著神祇相殺的暴戾邪氣嗎?”

晏歡笑了起來,他沒有回答劉扶光的問題,而是牽引著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戰場邊緣。

“此地名為荒極,原先是赤帝誕育十一龍君的所在。荒極的最南麵,則是鐘山之崖,黃帝殺了鐘山之神後,鐘山也不複存在,唯有一片深塹留存,任何落入其中的事物,都會化作虛無。”

劉扶光探頭去看:“啊,原來這就是鐘山之崖……傳說中,不慎落入鐘山之崖的人,會與已經死去的鐘山山神融為一體,陷入永恒的睡夢,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晏歡說:“是真的。”

劉扶光正想轉頭,問他怎麼知道這個答案時,他的身體,卻忽然劇烈地抖了一下。

劉扶光輕輕地“啊”了一聲,他背對晏歡,透涼的寒意,瞬時席卷全身。

發生了什麼?

他的大腦滯鈍地運轉著,並不能處理當下突然發生的事。

……發生了什麼?

疼痛是最後才姍姍來遲的感受了,他低下頭,看到晏歡的手掌,正正穿過下腹丹田的位置,洶湧流淌的鮮血,已經完全打濕了輕便的衣袍。

“就在這裡睡一覺,好嗎,扶光?”龍神溫柔地低語,“你身上,實在有我需要的東西。”

他的五指發力攥緊,穿過血肉的阻礙,準確無誤地攫住了那顆蘊養在丹田內,燦若真陽、華光清澈的元神道心,隨即乾脆利落地向外一拽!

一切發生得那麼快,年輕修士的身體,刹那如同斷線木偶一般滾落下去,即刻與滾滾虛塵融合為一體,再也不見了蹤影。

站在鐘山之崖的上方,龍神晏歡捏著一顆鮮血淋漓的道心,右手小指上的紅線猝然顯形,仿佛一段垂死掙紮的活物,劇烈閃爍起來。

他麵無表情地低下頭,看了看那截越閃越虛弱,越閃越黯淡的紅線,不慌不忙地輕輕一抖,將其震碎成腐壞的數段,同樣跌落進不見儘頭的虛空中去了。

“什麼至善、至惡?”晏歡吃吃地笑了起來,“從這一刻起,我既是至善,亦為至惡,再也沒有人能約束我,與我抗衡。我就是……圓滿完善的一體了。”

劉扶光望著他,看他毫不猶豫地吞下那顆元神道心,而自己從頭到尾都是鬼魂形態的身體,陡然感到一陣眩暈,似乎被一股巨力牽引著往下吸。

仿佛時光倒流,他一下從看戲人,變成了戲中人。坐在龍宮的床榻,劉扶光又回到了晏歡第一次重傷歸來的那天夜晚,他們親密結合的那天夜晚。

他恍惚低頭,看到晏歡正伏在他的腿上,渾身顫抖,氣苦至極,傾吐著恨意與詛咒。

龍神喃喃地說:“……我也恨你,你知道嗎?在所有人當中,我是最恨你的……我恨你、我恨你!”

保持著撫摸他的長發的姿勢,劉扶光許久不曾說話。

“我知道,”很久很久以後,他凝視晏歡劇烈發抖的九隻眼睛,輕聲說,“沒關係,我不恨你。”

·

澄輝一百七十六年春,晏歡坐在一輪華貴耀目至極的金鏡前,目光森然,與鏡中的自己對視。

他結婚了。

準確地講,他是“要結婚了”,因為那些多管閒事的仙人,為他安排了一門據說是儘善儘美的婚事。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