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長長地歎息,不知說什麼才好。
他算是最年輕的仙人,在晏歡決心成為鬼龍,攫取沒有儘頭的力量之前,他先選擇屠殺了幾乎所有的,撫育他長大,也親口為他封了正的仙人。那時,周易隻差半步飛升,就為這半步,他先為自己起算一卦,預見了成仙路約等於絕命路的事實。
他慌忙扔了龜甲蓍草,奔波來往於所有即將飛升的同道之間,他已經救不了那些真仙了,但他還能救另外一些人。
得益於卜算的異技,周易不光撿回了自己的命,也撿回了許多人的命。他看到未來一片漆黑黯淡,籠罩在絕望的日光之下,因此急於尋求破局之法,最終,天意指引他去了鐘山,作為交換,他放棄了半仙清淨無暇的法身,用以搭建一條能夠在虛無中通行的道路。
在鐘山之崖的底部,他四處尋找,不期然地看到了眾多蜂擁而上的鼓獸,爭相撕咬一具屍體的四肢……不,那不是屍體,對方還活著,還在微弱地掙紮和喘氣!
大驚之下,周易即刻拋出靈寶,他剿滅了那些由死去神靈的怨氣形成的惡獸,卻發現它們在自己出手之前,就已經被那人的血肉,淨化出了嘶嘶作響的蝕痕。
他急忙上前,翻過對方的身體一看,周易的心便猛地沉了下去,他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同時也明白了龍神的最終目的。
——至善瀕臨死境,再也不能與至惡分庭抗禮,這三千大小世界,馬上就要迎來最艱難,也最淒涼的境地了。
周易馬不停蹄地救起劉扶光,他治好他身上的傷,卻不能愈合那些猙獰的傷疤,以及空洞殘破的丹田。無奈之下,他隻好起卦占卜,將劉扶光放進最後那個尚未竣工,地點和進入方式都完全保密的陵墓。圓靈白玉的棺槨,足以保全他上萬年的安然無恙。
獨自做完這一切,周易便藏匿了身形,他必須確保計劃平穩進行,確保晏歡無法找到他的行蹤,因為在所有世界的所有人中,隻有他知道劉扶光的具體下落。
隨後,諸世迎來了長達六千餘年的鬼龍負日。
東沼一國不知所蹤,龍神的頭顱占據日出的湯穀,龍尾盤踞日落的虞淵,祂的神力瘋長,體格與形態亦在無止境地瘋長。世人不再厭惡晏歡了,因為人們連“憎恨”這種情緒,都被巨大的恐懼與懾服所淹沒。
大多數人用鬼龍取代龍神的姓名,而魔修和另一些神道的修士,則頂禮膜拜地稱呼祂為“至尊”,即便追隨祂的下場唯有死亡,他們也依舊甘之如飴,自認為找到了信仰。
周易在暗處冷眼旁觀,隻覺得他們又可悲,又可憎,又可笑。
晏歡不需要信仰,正如日月的起落不會為人的意誌而變化。他已經變得如此蠻荒亙古、癡愚且魯鈍,幾乎就要化身為裁奪天地的法則與常理了,迄今為止,是什麼東西始終牽絆著他,就像一根飄蕩細弱的蠶絲,死死纏住了一頭發瘋發狂的野牛?
——懊悔。
身為旁觀了大部分真相的參與者,周易如此大膽地揣度。
是懊悔,比天更高,比海更深的悔恨,徹底控製了晏歡的心魂。
愧疚是一切臣服的開端,巨大的愧疚,甚至可以自發折斷一個人的膝蓋。龍神不需要任何人和事的信仰,但他是否對自己昔日的道侶抱有遲來的巨大愧疚?
無需多言,是的。
晏歡、劉扶光與真仙,這三方中間的故事,已經在漫長的糾葛中,演化成了誰也分不清、辯不明的爛攤子。周易無意參與其中,但有些事,他卻不得不告知劉扶光一二。
許多複雜的情緒,一瞬從年輕的仙人心中流轉而過,他看著劉扶光,孱弱、衰竭、貧瘠不堪,如同一根臍帶上的兩個嬰兒,晏歡那病態的強大,幾乎快把他吸乾成一片薄脆的枯葉了。
“仙君,”周易輕聲說,像是害怕一口氣稍微吹重了點,都能吹碎劉扶光的身體,“龍神應該已經拿到您的畫像了。”
劉扶光一下抬起眼睛,定定看著仙人。
他的感官、神經皆因綿延不絕的疼痛而麻木,但乍然抬眼時,仍然能看出昔日懾人的光彩。
“龍神已經蘇醒,在不驚動他的前提下,我隻能依靠龜甲占卜行動。”周易道,“帶著您的四個小友,為了逃避鬼獸的追捕,不得不扔出您的畫像拖延時間……我沒能及時趕到。”
劉扶光閉上眼睛,那一刻,他隻感到無窮無儘的疲憊,從心頭升起。
“……沒事,”他啞聲說,“這不怪你。”
周易偏頭,看著四名凝固在空氣中,隻能說‘稚嫩’的修真者,繼續道:“這個時候,他們的樣貌體態,已經在成千上萬的鬼獸中流傳,連師門也會受到牽連。畢竟,龍神想找到您的願望,強過我所見過的任何事物。”
劉扶光低低地笑了一聲,眼中卻全無笑意,他沙啞地問:“他還想要什麼呢?我已經給了我所能給的全部了啊。我的血,我的肉,我的道心,還有一顆……在他看來一文不值,卻已經是我自認能捧出來的,最好的真心……他還想要什麼呢,我這條苟延殘喘的命?”
他的尾音發著輕微的抖,他沒有哭,可他的話語裡含著那麼多苦澀的東西,直聽得人舌根發麻。
周易張了張嘴唇,他心頭沉重,局促間,他下意識回道:“龍神困囿夢境六千年,祂……他心裡懊悔。”
“你說他很懊悔,還有什麼能讓他懊悔?我看不出來,也不想再看了。”半睜著眼睛,劉扶光疲倦地,輕輕地道,“其實,不怕你笑話,在他的夢裡,有那麼一刻,我似乎成了其中的角色,聽到他說他恨我,我想了很久很久,也隻能告訴他,沒關係,我不恨你。”
他再也不能撐住虛弱的身體,便慢慢後靠,倚在堅硬的岩壁上:“就像他始終學不會愛一樣,我也學不會恨。睡在棺材裡頭,有時,我會短暫地醒一陣子,神誌清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關於他的事,想我是如何對他萌生的感情。”
喘了口氣,劉扶光勉力笑道:“思來想去,大約是見到他第一麵的那天吧?那天,我看到了他的真身,不知怎的,他臉上帶笑,我卻總覺得他在哭似的,因為他望著我的眼神,就像他已經流了好多年的眼淚,又麻木、又痛苦……”
他漸漸陷在流沙般的回憶裡——劉扶光仍然記得第一次見到晏歡時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