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向來寬厚地偏愛他,以至他一直想對外界回饋、分享這種豐沛的愛。他幫助晏歡,不僅是要成為他的道侶,更想要成為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他從未得到過的全部。當然,他同時在心裡抱著小小的,不切實際的幻想,他也希望晏歡能夠學著愛他,無論那是什麼樣的愛。
然而,晏歡要的不是這些。多年來,他們一直處在尷尬的磨合期,或許是他天真得太久了,龍神也容忍他太久了,在得知真相後,晏歡終於不必再忍下去。他毫不留情、身體力行地對劉扶光挑明了這個道理:
我不在乎你,我從來都不需要你。
“你知道的,從出生起,我就得到了那麼多人的喜愛,所有人都待我很好。看到晏歡,我就忍不住在心裡說,他多可憐啊,如果我能把我得到的愛分給他一些,能撫平他的傷口,讓他不這麼難過,那該有多好啊!”陷在回憶裡,劉扶光出神地低語,“但當我躺在棺中,我才恍然大悟,晏歡不要我,我的人是累贅,我的愛是拖累,於他而言,我的憐憫更是一種羞辱……”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已經和夢囈無甚差彆。
“……還請你,不要再暗示我,他對我仍然抱有愧疚,或是餘情未了。
我實在太累,我是學不會恨,但我已經知道疼和怕是什麼樣的感覺了。”
一口氣說了太多話,太過損耗心力,劉扶光深深地吸氣、呼氣,不再言語,隻是重新閉上眼睛。
周易啞口無言,無可奈何的沉默包圍著他,使他很難張開嘴。
他作為旁人,尚且如此心有戚戚焉,當事人是什麼感受,他根本不能細想。
“……我明白了。”最後,他低低地歎氣,“那,畫像的事……”
劉扶光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他的脊椎生疼,胸口也疼。
“他還想要什麼,”他垂下眼睫,有一半麵容掩在陰影裡,使人看不分明,“彆為難……這些孩子,還有他們的師門,他想要什麼,我可以給他,什麼都可以給。”
剛醒來時的憤怒、不解,此刻儘化作心灰意冷的倦怠,他說起這些關乎自身的話,平靜得叫人心碎,就像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周易知道,他不能再和劉扶光說下去了。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倘若龍神能見到過去的道侶,必然歡喜若狂,連自己的心也是可以迫不及待地掏出來的,得到他的贖罪補償,隻要劉扶光的傷勢、道行能夠恢複如初,晏歡的力量也一定能夠得到遏製,三千世界,便不必再受玄日的折磨了。
但現在看來,一方已然萬念俱灰,無恨更無愛,再要勉強雙方見麵,也是不切實際的妄想,還是另作打算比較好。
“您好好休息,先養好身體,”仙人勸道,“畫像的事,我們從長計議,不必急於一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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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黑色的光芒朝無數方向照射,在諸世交疊的外界,鬼龍背負著黯淡的玄日,周身九目瘋轉,淒厲哀嚎著飛過無極宇宙,布滿微塵的世界海。
祂的身軀,早已超出了人力能夠測量的極限,構成鱗片的漆黑觸須,溢流一切惡孽與罪業,每有一滴濺落在地上,就會生長、蔓延出多如牛毛的浩蕩鬼獸。這無目的黃道真龍飛到哪裡,玄日的懨懨光輝便照射到哪裡,祂如此瘋狂地盤旋了八十一個日夜,總算氣力衰竭,脫離了日軌,朝下方的世界跌落而去。
往年的這個時候,通常意味著龍巡日的結束,鬼龍又要重新回到湯穀,在那裡睡著沒有儘頭的時日,直至祂再度驚醒,重新把到處攪得天翻地覆。但這一次,鬼龍的舉止行為比以往都有所不同,在下墜的過程中,祂的龍軀已經在飛快收縮、減小,等到祂重重跌落在廣袤膏壤的那一刻,祂已經掙紮著扭曲出了“人”的形體。
那是無數糾纏亂竄的肢體——各異傾軋踐踏的腿腳,繁多揮舞亂拍的手臂,間或爆出柳條般瘋長的脊椎,群蛇般盤繞流淌的腸肚。從遠處看,祂閃爍如一團可怖混沌的火焰,從近處看……
不,沒有人能從近處看,任何人在看到這堆“神明”的第一眼,都會陷入極大的癡茫與恐懼,再也不能恢複完好的心智。
祂在約束已經放肆生長了六千餘年的身體,並且嘗試著,恢複成昔日的人形。
祂毫不猶豫地切掉那些大量爆發出來的肢骨,噴濺如瀑的肌肉。不知過了多久,等到祂修剪完畢,總算隻剩下一頭、一頸、一軀乾和四肢時,一望無際的平原上,已經堆起了綿延起伏,望不到頂的巨大肉山。
晏歡笨拙地站了起來,他踉踉蹌蹌,踩在淹沒了“腳掌”的血海裡,一瘸一拐地走了很久,才忽然想起來,自己似乎忘了一件事。
慢慢抬起觸須糾纏的手指,他生疏地摸著自己的麵部,昔日俊美的神明皮囊,便再次流動著交織在了他恐怖的真身表麵。
他回來了。
闊彆了數千年,他終於又以這樣的姿態和模樣,站在了人間的大地上。
我的夢境出現差錯,這絕不是偶然的事故。
九目詭譎地扭轉,晏歡無所顧忌,赤身行走在由肉漿血沼之間,我要找出其中緣由,無論如何,我要一定要找出來……
他越走,步履就越熟練,越順滑,等到他能夠像正常人一般邁步時,遮天蔽日的鬼獸大軍,已經降落在了他的麵前。
對於這些從他身上掉下去的衍生品,晏歡無所謂喜惡,隻是慣常地無視,幾千年來,除了與劉扶光相關的事物,他眼中容不下任何多餘的東西。
隻是鬼獸的軍隊,忽然從中間整齊地分開,望著迎麵而來,身軀殘缺的鬼夔,晏歡的視線便如僵死的鋼鐵,陡然專注得可怕。
他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被鬼夔深嵌進體內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