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問此間(十七)(1 / 2)

他與它 蓮鶴夫人 10430 字 6個月前

時隔六千年,龍宮再度迎回了它的另一個主人,意義非凡之處,自不消說。隻可惜,劉扶光並不覺得自己是龍宮的主人。

他隻把這當成交易,用他留在龍宮的籌碼,換取諸世太平、天下安康的籌碼,好比在六千年前,他不能被稱作龍宮的主人一樣,如今這種情況,就更算不上了。

在交易兌現之前,他最後去看了那四個孩子一眼。

晏歡信守承諾,果然如數奉還了兩座仙門的人和地,叫他們毫發無損地活了下來。

修道之人有個障眼法的小把戲,名為瓶中術,顧名思義,就是將大件的人或者物體,縮小到能夠裝進瓶子裡的大小。正如一切把戲都是幻術,所謂的瓶中術,也不過是說破則空的幻象而已。然而身為龍神,晏歡的願力能讓幻術也成為毋庸置疑的現實。

所以,當他將兩個縮小如瓶子一般大的山門交還給真仙時,仙人麵上的表情,同時雜糅了深深的震驚和恐懼。

“這一路上,你們也辛苦了,”劉扶光微笑道,“有緣再見吧。”

孟小棠眼淚汪汪的,她吸了吸鼻子,真想大哭一場“還能再見嗎?”

“能的,”劉扶光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頭,“一定能。”

白雪劍仙尚且年輕,隻是在零碎的傳言裡聽過劉扶光的名字,今日才得見真人,她神色複雜地看了一會,低聲道“倘若他丹田無損,確實是無處不臻美的完人,可惜……”

“人各有命,”持盈真仙歎道,“至惡與至善的結合,僅僅是聽上去完美,實則太過極端偏激,就像水與火的結合,注定得不到善終。”

他還想再說什麼,劉扶光身後的巍峨龍宮,驟然爆開了一枚猙獰碩大的眼珠,殺意洶湧地盯住了他!

兩名真仙齊步後退,心跳一瞬快逾擂鼓,知曉他們的討論,全都落在了龍神的耳朵裡,並且叫他大大的不樂意了。

“倒是看得緊……”持盈真仙默默擦去額上的汗,小聲嘀咕道。

劉扶光與那邊四個人倒是無知無覺,不曉得這頭發生了什麼事。

孫宜年誠懇下拜,道“來年桃花盛開,隻望公子莫要忘記我們的約定。”

“不會的,”劉扶光溫柔地說,“答應了你,就一定會做到。”

薛荔亦道“九重宮的金杏,已經九千年不曾開敗,若你能來觀賞一次,那就最好了。”

“好,”劉扶光點頭,“龍泉劍仙……我過去也是認識的,能看到他曾經手植的杏樹,我很期待。”

等到兩個大的拉扯著四個小的,縱起一道雲光遠去,在如血如火的漫天殘霞劉扶光站在台階上,眯起眼睛,靜靜地眺望了很久。

猶如陰影化成的實體,晏歡悄悄出現在他身後。方才,他貪婪地看著劉扶光對那幾隻蟲豸溫柔微笑、和煦私語,直看得眼睛都快滴出血了,現在人都走了,倒也不敢喊他,晏歡真怕眼前這個脆弱單薄的實體是幻覺,自己一出聲,幻覺就散了。

過了片刻,風也刮了起來,晏歡當即控著天時,使氣溫保持在和暖宜人的程度,不叫涼風吹起一根劉扶光的鬢發,更不叫他冷著,這才稍稍安心一點。

隻是站得時間有些久,劉扶光的體力又經受不住,晏歡再三猶豫,醞釀許久,方俯首貼耳地小聲道“扶光,外麵冷,小心身上,你會累……”

劉扶光像是被這句話驚醒了,眼皮微微一顫。他斂眉不語,轉身垂首,從晏歡身邊擦肩而過的那一刻,他下意識縮了縮一側的衣袖,絲毫不與龍神挨著碰著,就這樣走過去了。

晏歡當然察覺到了這個不起眼的動作,但心酸的感受,眨眼間便被持續強盛的幸福蓋過。他跟在劉扶光身後,因為知曉自己視線的力量,也不敢盯著身上到處亂看,隻是一心一意地注視著拖在地上的素白衣擺。

光是望著一小截樸素的衣料,他便歡喜得要命,恨不得俯下身去,用臉貼著摩挲。

台階太長了,扶光走了會累,那就縮減台階的長度;宮室離得太遠了,那就直接把它移到眼前來……隨著他的心意,龍宮便如一個怪異扭動的積木作品,瞬間就改變了布局。

“請……請你睡在這裡,好嗎?”晏歡搶在他前麵,將內室殷切地展示給劉扶光看,同時小心地覷著他的神色,唯恐他有一點不喜歡、不滿意,“這是我臨時搭建出來的,未必比得上從前……”

不過腦子,怎麼又說起從前來了!他急忙恨恨地在自己的舌頭上撕扯了一口,又吞了滿嘴的血,若無其事地笑道“若是哪裡不合你的心意,我再改!”

劉扶光鮮有挑剔的時候,他也實在沒必要挑剔龍神的資源。晏歡倒是始終記得他不喜歡過於奢靡綺麗的裝飾,將贈予他居住的宮殿修整得素淨溫暖,隻不過……

他環望著寬闊的宮室,腳下鋪就的地板,是千年生長一寸的竹中沁玉,可心溫潤、碧紋喜人;殿內勃勃如春的熱意,來自地火溫泉引來的活水;安睡的床榻,堆滿了絨絨細密的織毯,仿佛一個巨大而舒適的鳥巢。更不用說精工的金雀屏風,層疊垂懸的幻色鮫綃,囊括衣食住行、分門彆類的珍奇玩意兒。牆上還掛著兩條汩汩流淌的靈脈心作為裝飾,這一條厚實剔透的靈脈凝心,就足以蘊養九重宮和兩儀洞天的所有修士了。

天下的低調奢華,儘收一殿之中。唯恐他磕著碰著,晏歡將殿內所有棱角,都打磨得圓潤光滑,包裹著柔軟的棉木,劉扶光過去喜歡的市井雜書,堆滿了旁側直聳入雲的經樓,昔日的閒暇愛好,亦陳列了數百層的高塔。

晏歡傾儘了作為神明的心意,如果可以,他寧願劉扶光直接在他的心尖上安置一個巢,這樣,他就不會再為求不得的焦渴,以及苦痛的慚疚,感到如火焚身的煎熬。

“這就夠了,”無言片刻,劉扶光低聲說,“不用再興師動眾的。”

這幾乎就是一種肯定了!欣喜的表情,險些在晏歡虛假的皮囊上失控,他用力咽下喉嚨裡的腫塊,龍的本能正在體內凶猛澎湃地湧動——既然他已經為心目中的愛侶築了一個巢穴,那他也應該躺進來,用漫長的身軀將這裡填滿,直到這裡浸透他的氣息,與劉扶光的交融在一起,從此密不可分。

可是,他不能。

迄今為止,晏歡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他不知道劉扶光在這六千年裡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不知道他是如何醒來,又如何找到了自己。他不敢直接將鼻子伸到劉扶光麵前,魯莽地嗅探這些問題的答案,他隻能小心地伸出觸角,從邊緣旁敲側擊,尋找關鍵的線索。

當然,既然劉扶光已經回來了,那這些困惑都可以稱得上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最重要的,就是養好他的身體。

昔年的晏歡狠毒無情,就不是為了要給劉扶光留下活路的,他將一顆元神道心攫剝得乾乾淨淨,也完全摧毀了劉扶光的法體經脈,現在要放回去,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更何況,這顆元神被他含在體內,用精純的靈力養了那麼多年,便如一顆金光四射的小太陽,又如何是當下的劉扶光承受得了的?

當務之急,唯有先治好他的身體了。

天材地寶就像流水一樣……不,像洪水一樣湧入龍神的巢穴。虛不受補,劉扶光的身體太過羸弱,一上來還不能吃得太過,晏歡就掀了袍子,坐在地上,就像在做一件至關重要,決斷天下的大事,一顆一顆地挑著恰當的靈草結實,將細碎的花瓣一片片揪下來,掃落進袖珍的玉碗。

從挑選、清洗、搗藥、熬藥,全是他一手包辦,晏歡不容他人插手分毫,他悉心地攪拌著咕嘟作響的玉缶,直到一壺的靈露熬乾,他再將手腕伸到缶口上方,彈出一枚鋒利的尖甲,挑斷上麵的血管,放血放得差不多了,再接著煎。

至惡龍神的血,一滴就足以殺死一城的人,但劉扶光與所有人都不同。身為至善,對他來說,晏歡的血反而是種最佳的藥引。望著神血淅淅瀝瀝地湧進藥缶,晏歡睜大眼睛,麵上同時露出了極歡悅、極滿足的笑容。

一想到他的血從此要流淌在扶光的身體裡,與他合為一體,晏歡渾身的九目便哆嗦不停,額上的龍角也發狠地瘙癢。

他煮完了這一碗藥,便小心地端起來,朝寢殿走去。闊彆如此之久的時間,所愛之人的氣息再度逸散在龍宮內,溫柔、蓬鬆、柔軟如芬芳的雲與月光,不僅晏歡生出了如夢似幻的不真實感,就連這座活著的巢穴,也在充滿貪欲地拚命吮吸劉扶光於此生活的一切痕跡——他的味道,他的視線,他輕得叫人心痛的重量,他赤足走在地麵,肌膚的觸感與溫度,他的指尖若有若無地擦過床榻與牆壁,家具和花木,留下微微發熱的指印……

這樣的幸福,難道是沒有極限的嗎?哪怕劉扶光不笑,亦不與他交談,晏歡還是覺得,哪怕立刻扭斷頭顱,將屍體也滾落進無底的深淵,他仍然心滿意足,再沒有任何怨言。

“扶……扶光,”他控製著念出這個名字時的戰栗,小聲呼喚著那個躺在床上的人,“現在該吃藥了,起來吧,好不好?”

劉扶光呼吸微顫,隻是垂下眼睫。

回到這裡之後,除了喝藥的時候,他終日望著牆壁與床帳,麵上淡淡的,像是失去了一切對外界的興致。任憑晏歡挖空心思,使出渾身解數,不管是珍寶華服、奇觀異景、戲法戲劇、新巧遊戲……無一能夠引起他的注意。

西牛賀洲的鏡花樓,常駐七寶天女與妙法魔女,她們終日歌舞,彩綢飄飛,彈奏箜篌阮鹹,是整個三千世界中最奇妙,最讓人快樂的地方,晏歡為他搬來了全部的三十三座,環繞在龍宮周圍,然而,這些能夠使瀕死患者也快活跳起來的樂舞,隻是令劉扶光凝目了片刻。

娑婆世界有種肉芝小人,不過巴掌尺寸,卻擅讀風月,能言善語,可以演繹天下最離奇曲折的話本,晏歡將一國連根端起,放在劉扶光麵前,命他們拿出自己最好的作品,連最鐵石心腸的魔修,也在這若夢的浮生幻景中流下眼淚,劉扶光卻仍然沉寂,不過在事後要求晏歡將他們原路送回,不得傷害分毫。

他這樣油鹽不進,晏歡一邊為他回來而欣喜若狂,一邊又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不住團團轉。要是劉扶光能打他,罵他,拿利器傷害他,在他身上發泄怒火和恨意,那該有多好!總不至於像現在的狀態,猶如一潭死水,起不了半分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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