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搞。”他吐出幾個字,便抱臂側臉,不肯再看。
呃嗚,晏歡正在神魂顛倒、昏頭昏腦的時候,聽了這冷冰冰的三個字,就像雪遇了火燒,人遭了鞭打一樣,立馬傷心欲絕地縮成了一團。
此刻,他能與劉扶光親近,能請求愛侶親手攏了自己的殘軀,感受他溫暖柔軟的指尖,是如何劃過自己的身體內部——這簡直就是在夢中……不,哪怕是最美的美夢,也不能妄想到的體驗啊!
可惜,節製到底算作一類美德。晏歡忘乎所以,幸福得險些飛到天上去,終於做過了頭,招來了劉扶光的冷待。
漆黑的觸須,自地麵慢慢地延展出來,纏連、扭曲,生出嶙峋鋒銳,又濕滑粘膩的異態肢節,表皮亦翻湧著晦暗如油的斑斕光彩。
它們一麵細細地搜集崩灑得到處都是的龍神殘軀,一麵似風擺柳,控製不住地朝劉扶光的方向搖曳,隻盼望能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
腳下與身後窸窸窣窣的小動作,劉扶光統統不予理會,更不打算分享一絲一毫的注意力。他調動體內所剩無幾的靈炁,掐出生雨術的手訣,一遍遍地澆著四周燃起的大火。待到所有濃稠的響聲都停下,久撲不滅的火勢也隨著驟然一熄,仿佛被一種不可言說的威勢,壓進了濕潤的土壤深處。
劉扶光一頓,緩緩鬆開手指。
他回過頭,便瞧見晏歡坐在地上,朝自己歪歪扭扭地一笑。龍神的胸口袒露著一個大洞,九目混濁,神軀亦折損過半,整個人都虛了,像蒙著一層模糊的霧光似的。
“扶光……”披著皮囊,晏歡神情癡妄,他含著這兩個字,在唇齒間纏綿地轉了許多圈,才戀戀不舍地吐出去,“你來救我啦。”
事到如今,再搞漠視冷戰那一套,也沒什麼必要了。劉扶光長出一口氣,轉過身,單刀直入:“到底是怎麼回事?”
晏歡輕輕吸氣,能再聽到劉扶光對他說話的聲音,他不禁頭暈目眩,瞳孔都渙散了些許,必須幾次三番地調整呼吸,才能不至於當場失態。
“……他是我的心魔,”晏歡沙啞地回答,“我三度修複大日,等同於三度減弱了自己的神力,因而叫他尋到了可乘之機……”
“原來如此,他拿走了你的龍心。”評估著他左胸的大洞,劉扶光判斷道,“他與你本是一家,難怪掩飾得天衣無縫。”
晏歡笑了起來,目光甜蜜:“任憑他如何天衣無縫,還不是被你看穿了。”
——可見你是最了解我的,剩下半截話,他咽在嘴裡沒說。
劉扶光不接這個話茬,冷靜道:“他既是你的心魔,那他為的是什麼?奪舍了至惡的軀殼,想必所求之事甚重。”
晏歡的九目,全在劉扶光身上貪婪地逡巡,像沙漠裡跋涉日久的旅人,饑渴啜飲得來不易的甘露,不肯錯過任何一滴。
他一邊眼睛發直地猛瞧,一邊在唇邊露出一個苦笑:“卿……咳,說得一點不錯,他確實所求甚重,說是妄想亦亳不為過——他竟要倒轉時間,回到……一切發生之前。”
說起“回到”的時候,晏歡的語氣,難免含糊了許多。
“一切發生之前?”劉扶光蹙眉,“且不說能否做到時光回溯這種荒誕之事,一切發生之前又是什麼時候,是真仙親口封正你的時候麼?”
晏歡冷笑一聲:“他的野心,豈止這麼一丁點兒?他想回到你與我……合巹同牢、解纓牽巾之前,回到我們共係姻緣紅線之前。”
聞言,劉扶光默默不語,雙方無話許久,他才另起由頭,出聲問:“你既說他是你的心魔,那他究竟是從何事上衍生出的心魔,你可知曉?”
晏歡斟酌詞句,儘量撿溫和從容的話語答了:“你也知道……自從失了你之後,我就發瘋了,腦子也不甚清醒,這麼茫茫地過了六千年,做了許多關於你的長夢,因此誕生了他。他自陳飽嘗苦痛,實則從初生那一刻,他便是我許多負麵情緒的具象化,永無安寧之日,也是應當的。”
見劉扶光仍然不說話,晏歡繼續道:“他想報複我,捎帶著也恨上了你。他不去阻攔真仙封正,自是因為他想做正統的至惡龍神;而他發願要回到我與你相知相識之前,則是因為他受儘情緣磋磨,要斬斷善惡的聯結因果。這樣,他才能更好地控製尚且年輕的至善……就是你。”
說到這裡,他終於低下了頭,語氣暗沉,不敢再看劉扶光。
“……說到底,心魔的大計,與以前的我彆無一二。”晏歡垂頭喪氣地說,“我們想的都是……如何圓滿,如何掌控大道,如何登基為唯一的神。”
聽了這番剖白,劉扶光倒是沒做出什麼表態。他神色如常,隻挑要緊的事問:“心魔說要倒轉時間,莫非他真能做到麼?”
見他不回應之前的敏感話題,晏歡不知是該失落,還是該感到劫後餘生的放鬆。
他想了想,答道:“不知你是否記得,數月前的夜晚,我曾與你說過一個王爺遇鬼的故事。那日我略微提過一嘴,說曾發誓要找到倒轉時間的方法,好回到過去,回到我們初見的那一天……但後來我決心放棄,因為此法隱患太多。”
劉扶光眉梢一挑,晏歡這麼一說,他便想起了這件事,他回身道:“所以,不管隱患多大,辦法是切實有的。”
晏歡點點頭,望著他的眼睛道:“時為世所移,三千世界應循周轉於世界海中,這就是時間流動的規律。隻要在其中找出那些關鍵的錨點,就能以此為支撐,帶動三千世界一齊倒轉……”
劉扶光容色微變:“你能做到嗎?”
見他訝異,晏歡笑了一下,目光熱切,隱隱有顯擺之意,像隻求愛心切的孔雀,晦澀地展示著自己的翎羽。
“如何不能呢?昔年人皇氏揚塵為星,十一龍君指旋日月,我是祂們的唯一的後嗣,在群星間翻滾擺弄,無非老本行而已。”
劉扶光很想貶他兩句,既是老本行,怎的修補了幾次玄日,你就虧損到了能被心魔乘隙而入的地步?
可話到嘴邊,他又想起來,惡德的職責本不在創造,而在於毀滅,晏歡後繼吃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於是仍舊按下不提,沒有跟龍神多話。
“他已經奪了你的龍心,”劉扶光歎了口氣,“這東西要命。你能找到倒轉時間的方法,那你能找出阻攔他的辦法麼?我的道心力量有限,是不能永遠拘住他的。”
晏歡既無龍珠,一顆龍心便等同於他的神格了,心魔得此助力,他倆一個廢了,一個半廢,拿什麼跟對方拚?
龍神愛意無限地注視劉扶光,滿口答應下來:“你放心,光陰回溯的辦法既是我找來的,我當然也有法子製止。”
晏歡站起來,他身量頗高,低頭望著劉扶光的時候,皮囊上的一雙眼睛黑不見底,專注得令人心口發寒。
“所謂錨點,無非是諸世間善惡相爭、陰陽廝殺的混沌之地。隻消拔去那些錨點,拂去惡,留下善,消弭混沌,心魔自然無處可依,也就不能做到倒轉世界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