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罪婢(1 / 2)

檀郎 海青拿天鵝 12497 字 3個月前

三月,上巳之後,風和日麗。

陽光普照,風已經不再寒冷,貴人們再也不必懼怕風寒,迫不及待地穿上漂亮的廣袖絹衣,華服美飾,教人目不暇接。

新安侯高蟠的富春園中,樹木新枝招搖。林蔭下,案席錦屏陳列,賓客們圍坐其間,聚精會神地聆聽玄談。

這是本月以來,雒陽城中聲勢最大的雅集,半數的名門世家都在邀請之列。

我站在一群衣裝鮮麗的侍宴僮仆身後,順手從旁邊的案上拿起兩顆葡萄。

正在說話的人是一個少年,手中拈著一支半開的菡萏,鳳目玉麵,俊美出塵。

他談論的是老莊,聲音不疾不徐,澈若清泉。周遭的上百聽眾皆摒心靜氣,無一人出聲,似乎唯恐雜音打擾了耳朵。

“我說,桓公子怎不像彆人那樣也握個塵尾?”站在我前麵的一人小聲道。

另一人道:“桓公子這般人物要甚塵尾,俗氣。”

“也是,看那姿態,嘖嘖……桓公子要是時常來就好了。”

“做夢,桓公子乃是出名的清高,一般宴席從來不去。聽說這次君侯能把他請來,還是動了宮中的麵子……”

“噓!”旁人不滿地瞪過來,兩人趕緊噤聲。

少年言辭簡練,無華麗的辭藻,卻短而精妙。待得語畢,周圍立刻響起一陣讚歎之聲,連僮仆們也嘰嘰喳喳角樓稱讚。

“不愧是桓公子,言語寥寥,意蘊通達!”

“先前何珪所言,我以為已是絕好,不料桓公子更勝一籌。”

“何珪怎比得上桓公子?”

“就是。兩年前,誰人聽說過何珪?桓公子五歲時可就已經成名。”

“桓公子往來之人都是一等一的名士,聽說他平日也潔身自好,不近女色,連定親也不曾。”

“嗯?怎麼?桓公子還不曾定親?”

“據說是他幼年體弱,曾得仙人讖言,不可早婚。”

“哦,果真非俗世之人……”

“豈似何珪,聽說他十歲就定親了,家中納了好些姬妾。”

“俗氣。”

“就是,俗氣。”

“我說……你們看桓公子麵前的食盤,怎一口未動?若是不合胃口,主人又要責備……”

“那倒不會。我聽說桓公子出門做客,從不愛隨便用食。”

“嘖嘖,我看這桓公子恰似莊子所雲鵷雛,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

“那是當然,要不怎麼說他是仙人之姿,風骨絕佳……”

眾人說著,都露出欽慕之色。

我聽著,也讚許地點頭,順便又將幾顆蜜餞揣到了袖子裡。

高蟠不愧是京中新貴,尋常小食都比彆家做得的好吃。正當我還想再順走一把葡桃乾,青玄的聲音忽而傳來:“霓生!”

我回頭,隻見他匆匆走來,朝我招一下手:“快跟我來,公子正尋你!”

旁人聽的聲音,看過來。

被人發現,就不好再拿了,我隻得悻悻收手。

*****

貴人們起早而來,在席間坐了半晌,自是困乏勞累,須得走動。

玄談數番,名士新貴各顯風流。樂聲奏起,家伎緩歌,賓客們繼續飲酒宴樂,到園中賞景,把盞言歡。

高蟠的園子修得氣派,連更衣之所也雕梁畫棟,如同宮苑。

招待貴客的地方則更是雅致,閣樓奇巧,花樹環抱。服侍的婢女足有十幾人,個個美貌可人,身著綾羅,或捧香或奉食,風景獨好。

高蟠老賊,果然會享受。我心想。聽說他斂財手段花樣百出,花起錢來倒也毫不吝嗇。

不過這些美婢都被無情地擋在了門外,滿臉嬌羞難過之色,看到我來,露出打量的目光。

我朝她們笑笑,徑自走到門前,輕咳一聲,敲了敲,道:“公子。”

沒有動靜。

無所謂。

我整了整衣冠,在美婢們顧盼的目光中,推門入內。

內室雖是如廁之地,卻做得如同閨房。名香盈室,鮫紗層層,錦褥軟榻應有儘有。

四周安靜得很,我關好門,放輕腳步。

不遠處,香爐裡仍有嫋嫋的輕煙,案上放著那支半開的菡萏。公子半臥在繡榻上,頭枕著一隻手臂,雙目闔起。

我脫了履,小心地走過去,腳踩在席子上,無聲無息。

窗半開著,陽光斜斜地透過樹蔭,灑在他俊美的麵龐上,泛著白玉般光潔的色澤,平靜而賞心悅目。

我看了一會,以為他睡著了,正打算走開,忽然,他睜開眼。

雙眸浸潤陽光的一瞬,瀲灩生輝。

“回來了?”他看看我,聲音毫無入睡的含混。

“回來了。”我說。

“去了何處?”他冷冷道。

我忙討好道:“我看公子方才不曾用食,去了一趟庖廚。”說著,從腰間的小包裡掏出一隻手帕包來,打開,裡麵是幾塊模樣粉糯的香糕。

公子看著,片刻,露出懶洋洋的笑。

唇角的弧線,給傲氣的眉眼增加了幾分溫和,鳳目般的雙眸,如浸潤的墨玉。

與方才宴上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玄談少年判如兩人。

真是讓人心曠神怡。

*****

公子叫桓皙,字元初,上個月剛滿十八。

這這宴上的賓客,大半都是來看他的。

在雒陽,凡有人說起“桓公子”,那必定指的是尚書桓肅府上的三公子,彆無分號。

譙郡桓氏,在前朝就是一方豪強大族。本朝的高祖時,公子的祖父官至司空;而公子的父親,也就是我的主公桓肅,承襲爵位高陽郡公,食邑八千五百戶。

當今時風浮糜,世人愛俊美少年。

公子出身名門,三歲識字,五歲能文,且生得肌膚勝雪,眉目如畫。

當然,還要加上他的母親,皇帝的親姐姐滎陽大長公主。

五歲的時候,公子已是聲名遠播,連皇帝也對他偏愛有加,稱讚他“質若白玉,聲如清泉”,並時常將他召入皇宮,讓他在殿中朗誦名篇。

至於我,其實並非生來就是奴婢。

三年前,雒陽的尚方賣官婢,桓氏的人挑中了我,將我買下,給公子做貼身侍婢。

與同日賣出的其他官婢不同,我之所以會淪落至此,純屬陰溝翻船,流年不利。

我叫雲霓生,十七歲,淮南人。

在我五歲的時候,淮南大疫,我的父母在災禍中去世,是祖父將我帶大。

雲氏據說在許久前是個頗了不起的大族,後來戰亂敗落,到我祖父雲重的手上時,隻剩下百來畝田地。經過祖父努力積攢,將田土擴至三十餘頃,重新過上了殷實的日子。

對於雲氏的過往,祖父諱莫如深。不過在他的藏室裡,有一套秘藏,據說是我的先祖們的筆記整理而成,雖無書名,卻洋洋灑灑足有數百卷之多。

祖父說那是傳家之寶,從不告訴彆人,也不讓我說出去,但他並不禁止我看。那書有趣得緊,從小到大,我沒事就愛從藏室裡取兩卷出來,坐在祖父那舒服的榻上,津津有味地看上半日。裡麵天文地理無所不包,甚至還有幾冊專教人作奸犯科,所有敘說,皆教人大開眼界。

當然,祖父是個體麵的士紳,學識淵博,據他說,他年輕時曾察舉出仕,但不喜官場喜氣,中途離去,遊蕩天下數十年,直到收養我之後才回鄉安居下來。

除了那套詭異的奇書,彆的書也一應俱全,擺滿了幾間廂房。在我記憶裡,祖父每日所做的,就是先到地裡看看佃農們耕作,然後回來吃飯看書。

我知道鄉人並不太喜歡他,卻十分敬畏他。他脾氣乖僻,鄉裡哪怕是最有人望的士紳來借書,他也不借;但他又頗有本事,能預知乾旱雨水人禍天災,比半仙算得還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