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好奇:“哦?何人?”
謝浚淺抿一口茶,道:“元初可知璿璣先生?”
我聽到這幾個字,一怔。
“璿璣先生?”公子道,“那個曾為高祖作讖的異人?”
“正是。”
公子更是驚奇:“子懷兄莫非是去尋他?”
謝浚笑了笑:“璿璣先生名震天下,可惜蹤跡難尋,現身之期亦不定,短則數年,長則數十年。那年我聽聞他在會稽山中作讖,便想去看看那究竟是何等人物。可惜遍尋不見,頗為遺憾。”
公子道:“朝廷毀禁讖緯,璿璣先生或許是為避禍。”
謝浚道:“元初有所不知,朝廷毀禁讖緯,正是因那年璿璣生所作讖語而起。”
公子看著他,訝然。
謝浚喝一口茶,道:“那年,璿璣先生現身,作讖言曰‘天下三世而亂’。此言出後,天下震動,朝廷隨後便下令禁絕讖緯。我當年去會稽山中尋璿璣先生,亦是因為此事,可惜去得太晚,他已不見蹤影。”
公子了然,眉頭凝起:“如此緣由,弟竟不曾聽聞。”說罷,他想了想,道,“不過既無人見過璿璣先生,這讖言或許是傳聞,不過無中生有。”
謝浚頷首:“若無人為證,我亦是此想。不過璿璣先生作讖時,在場的人之中,有一人為我所識。”
“哦?”公子問,“何人?”
“秦王。”謝浚莞爾,“我正在其帳下效力。”
*****
回府的路上,公子很是興奮,跟我巴拉巴拉地跟我說著“謝公子”說了一路。
“謝公子如我這般年紀時,已出了陽關。”他歎道。
他又歎道:“他連嶺南都去過。”
他仰躺在隱枕上,以臂枕頭,喃喃不已:“謝公子如今已有了功勳,聽說陛下要給他賜爵。”
最後,公子坐起來,轉向我,目光認真:“霓生,若以我比謝公子,如何?”
我一直在走神,聽得此言,隻得看向他。
這個問題有且隻有一個答案。
我說:“公子何出此言?公子雖不似謝公子般遊曆天下,但在我看來,論才情人品,公子皆在謝公子之上。”
公子搖搖頭,文縐縐道:“汝雖美我,實私我也。”
話雖如此,但我知道他受用得很。
“霓生,”過了會,公子忽而問,“那個璿璣先生的讖言,你信麼?”
我愣了愣。
“公子信麼?”我不答反問。
公子道:“當年我也曾聽我祖父說起過璿璣先生,他說此人乃奇才,甚少露麵,但所作讖言無一不應驗。開國之時,璿璣先生說高祖十三年得天下,而後高祖果然十三年就得了天下。”
我笑了笑:“如此神奇,司空可曾親眼見過?”
公子搖了搖頭。
“那麼司空與謝公子一樣,也不過是聽人說說罷了。”我說。
公子道:“我先前也這麼想,可謝公子方才說,秦王親眼見過璿璣先生。”
我又反問:“如此說來,璿璣先生甚少露麵,秦王在那之前也不曾見過,又怎知他見的就是璿璣先生?”
公子道:“傳聞璿璣先生每回現身,必有一白鶴飛至雒陽淩霄觀,盤旋三圈,降於露台,長唳之聲城中皆聞。鶴足上係有一錦囊,內有帛書,寫著璿璣先生將於何時何地作讖。而他每每現身,總著一身白鶴羽衣,也有人叫他白鶴真人。”
他說得太過詳細,就好像親眼所見。我聽完,“噗”一聲笑出來。
“這璿璣先生怎似變戲法騙錢的方士一般?”我說,“他留這帛書,可是為了唬人去看他作讖,向來賓收錢?”
公子瞪我一眼,卻道:“聽說是,每人百金。”
我說:“這般貴重,若有人見錢眼開,也可假扮。還有甚鑒彆之法?”
公子愣了愣:“謝公子不曾提過。”
我耐心道:“公子還記得去年惠陽伯之事?非說他在山中遇到的方士是神仙,吃他給的不老藥,變得瘋瘋癲癲,被人恥笑。假托神聖之名招搖撞騙的人多了去了,空口之言,如何辨得真假?朝廷下令禁絕讖緯,也不無道理。”
公子想了想,卻道:“萬一那是真的璿璣先生,讖言也是真的呢?”
“萬一是真的,亂世已是不遠。”我眨眨眼,壓低聲音,“如那讖言所言,今上便是三世,若是應驗……”
公子麵色微變,打斷道:“不可胡言。”
我笑了笑,歎口氣:“公子天下作讖者數不勝數,若全都信了,豈非亂套?”
公子微微頷首,若有所思。
“霓生,”公子一臉向往,“我也要去周遊天下。”
類似的話他說過很多次,我毫不意外。
“公子想如何周遊?如謝公子一般,去嶺南和陽關麼?”我問。
公子不置可否:“嶺南陽關算得什麼,我可去更遠,貫通西東,窮儘南北。”
看著他陶陶然的樣子,我挪了挪,坐到他身旁。
“如此,公子須得好好準備才是。”我說。
公子問:“準備何事?”
“大小都有。”我說,“比如行走之事。公子打算帶多少盤纏?多少車馬?多少隨從?”
公子不以為然:“這等小事,也須準備?”
我心裡歎口氣,公子雖名滿天下,但在生活的見識上,他還不如十歲的村童。
“公子,”我說,“以公子之誌,此行何止萬裡,必是經年累月,不加準備如何成事?”
公子聞言,仿佛來了精神,很是認真地思索了一會。
“隨從二三人足矣。”公子道,“至於馬車,有無皆可,我隻要青雲驄。”
青雲驄是他最近得的大宛良駒,寶貝得很。
我搖頭,掰著手指算給他看:“公子出門在外,每日三餐及起居諸事,總要有人照料;且還要防備遇到凶賊悍匪,六七個隨從須得帶上。出了京畿,途中多是曠野,若無處投宿便要露宿,所用的被褥氈帳須得備好;青雲驄每日要以精料及上好的草料飼喂,若無以供應便要羸弱生病,故而飼料也要帶上些……不過這些都是小事,另有二物,公子須得留意預備。”
“何事?”公子問。
我說:“一是瘴藥,一是搔杖。”
公子訝然。
“我祖父也曾走南闖北,同我說過,行走天下,此二物不可缺。過江之後,南方多瘴氣,嶺南尤甚。北人水土不服,易染瘴毒,發病時四體浮腫發紫,若不得治,則數日內暴斃而亡,死相甚為淒慘。”
公子的喉結微微動了一下。
“搔杖又是何解?”他問。
“搔杖乃南北通用。”我說,“出門在外,難免風吹日曬藏汙納垢,身上瘙癢不得解,搔杖便離不得手了。”
公子的眉頭蹙起:“更衣洗漱也不得麼?”
我說:“公子說得輕巧,南方雨天濕熱,更衣也不得解;西北乾旱之地廣袤,幾日不得洗漱乃是常事。”
公子:“……”
我麵不改色:“公子若不信,可去問問謝公子。他南北都去過,自然知曉。”
公子思索片刻,終於道:“這般麻煩,此事需從長計議。”
我笑笑。
這些話半真半假,我也不擔心被識破,因為我知道,公子是絕對不會拿這些顯得自己沒用的傻問題去問謝浚的。
說來,我雖然覺得公子這些情懷不過是高門子弟一廂情願的臆想,但我知道,他是十分認真地做了準備的。
在世人眼中,公子風雅至極,與武人之事沾不上半點邊。但很少人知道,在那場大病之後,公子就拜了名師,開始學習射禦和劍術。每日,他都會在桓府的園子練習,幾年下來,他的技術頗為精進,桓府中早已經找不到能贏他的人了。
他練武的時候,我喜歡在一旁看著。
尤其是公子每每練得汗水透背的時候,輕薄的絹衣貼在他頎長白皙的身體上,他不耐煩地拉開,露出漂亮結實的胸口和手臂……說實話,我認為但凡是正常人,都不會否認此乃人間美色。
我時常想,日子能一直這麼下去也好。那個狗屁方士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預言公子不可在二十五歲前成婚。主公和大長公主對此奉若圭臬,莫說成婚,至今連定親都不曾。
這正中我下懷。公子隻要不成婚,我就仍然能借著貼身侍婢的名頭作威作福,而不必擔心突然來一個女主人來妨礙我。
今年,我進入桓府已經三年。
我曾經托人打聽過,祖父在淮南的田莊仍在官府手中。這些年,托公子的福,我攢了不少錢財。我留心著市價,等到公子成婚的時候,我應該能攢夠贖身和買地的錢,把祖父的田宅拿到手,重新過上他希望我過的日子。
當然,就算到時候桓府不讓我贖身也無妨。我不曾黥麵,逃出去,誰也不知道我是奴婢。
至於籍冊,我也自有辦法。這年頭,隔些日子便有天災人禍。例如祖父去世那年的廬江水患,百年難遇,不乏整鄉整裡死絕之地。隻要在官府重新召回流民的時候,找個偏僻鄉野裡的絕戶之家,改名換姓借屍還魂,任誰也查不到……
“霓生,”公子轉過頭來問我,“你也覺得我想出去是任性麼?”
這個問題也是有且隻有一個答案。
“公子何出此言。”我說,“公子誌在千裡,乃常人所不及。”
公子露出滿意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