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釋懷(上)(2 / 2)

檀郎 海青拿天鵝 8443 字 3個月前

我繼續道:“後世以叔齊伯夷為忠孝表率,然我以為,天下人若有誌行忠孝之事,則當以伯夷叔齊為前車之鑒。孤竹因二人相讓陷於無君之境,豈非不孝;商紂因孤竹陷落而被逼入絕境,豈非不忠?就算二人餓死首陽山,亦已於事無補,卻稱為忠義,豈非自欺欺人。”

沈衝看著我,狐疑道:“這些我從未記載,你如何得知?”

我不答,卻道:“在遮胡關時,公子曾問過我的出身,想來也知曉了我祖上之事。”

沈衝一怔,片刻,苦笑。

“正是。”他說,“我聽說過原潁川太守雲宏之事,霓生,你都猜到了。”

我也笑了笑。

這並不難猜,沈衝這般講究學問的人,會在遮胡關勸公子聽我神神叨叨,想想就知道其中必是事出有因。

我說:“想來公子亦知曉,雲氏自古專心雜家,懂得許多不見經傳之事。”

沈衝沉吟,道:“如你所言,若伯夷叔齊未棄國而去,商紂便不至滅亡,此方為忠?”

我說:“非也,此乃萬事有因。商紂暴虐,以致滅亡,此乃天命。而伯夷叔齊無視於此,而隻糾結於忠孝人臣之謂,殊不知其道本已空虛,為之身死而博來名聲,亦不過徒有其表。”

他看著我,好一會,唇邊浮起淡淡的笑意。

“枉我讀了許多書,到頭來不過自設囹圄,還不如你想得開闊。”他說。

我謙道:“表公子初衷高義,我不過知曉些旁事罷了。”

沈衝目光沉靜,未多言。

*****

他的身體仍虛弱,說了些話之後,又用膳服藥,已經用儘氣力,不久又昏昏睡去。

我也有些疲乏,正打算去找惠風說說話,還未出門,卻來了客人。

沈延畢竟麵子不小,交遊也甚廣。沈衝遇刺之後,每日都有些親故之人來探望。不過沈延夫婦一向擔心客人擾他們寶貝兒子養傷,甚少讓人來內室之中。故而能讓我在這裡見到的,不是與沈氏來往甚密的親友故人,便是十分要緊的重臣貴胄。

待得看到來人,我訝然。

是寧壽縣主。

她在楊氏的陪伴下,來到沈衝的院子裡。不過她畢竟是未出閣的女子,不曾進內室,隻在門前看了看,便與楊氏去了外間說話。

其實除了皇家,豫章王與淮陰侯還有些親戚。豫章王後陸氏與淮陰侯夫人楊氏是表姊妹,因得這關係,豫章王全家來到雒陽之後,兩家時常來往。故而那時在雲棲寺,寧壽縣主與我說起過沈衝。

在沈衝遇刺後的第三日,豫章王就來探望過。

他入朝之後,與淮陰侯一向有些來往。探望時,帶來了一些創藥,又細細問過沈衝的傷情。

因得宮中之事,豫章王和沈延神色都不太好。沈衝那時雖已過了最凶險的一關,卻一直昏睡,豫章王與楊氏慰問了幾句,便與沈延到堂上敘話去了。

“父王上次來探望之後,時常憂心。”寧壽縣主對楊氏道,“他唯恐那時送的創藥用完了,便教我再送些來。”

楊氏頷首:“殿下有心。”

寧壽縣主道:“母後如今回了豫章,此事她若知曉,必也寢食難安。”

楊氏道:“告知她做甚?切莫如此。她身體已是不好,知曉此事也是徒增憂慮,於事無益。”

寧壽縣主歎一口氣:“府中如今除了父王便是我,平日事務繁瑣,父王無暇分身,隻好由我來探望。”

一旁侍立的惠風瞥瞥我,不著痕跡地翻了一個白眼。

楊氏微笑:“有心便是,豈計較這些。逸之這些日子已是慢慢好起,你回去告知殿下,不必掛念。”

寧壽縣主頷首,忽而將目光轉向我。

“我聽聞,此番逸之表兄得以保全性命,乃是霓生之功?”她含笑道。

“正是。”楊氏對我道,“雲霓生,來見過縣主。”

我隻得走過去,向寧壽縣主行禮:“拜見縣主。”

寧壽縣主答了禮,看著我,意味深長:“我早聞你本事了得,如今看來,果名不虛傳。”

我謙遜道:“此乃公子福澤厚廣,奴婢不過輔助。”

寧壽縣主淡笑,不置可否。片刻,繼續與楊氏聊起家常。

她在沈衝房中逗留並不許久,寒暄一陣,楊氏說侯府後院的楓樹紅了,要帶她去觀賞。寧壽縣主欣然應允,跟隨楊氏離去。

“好個不守婦道的寧壽縣主。”惠風鄙夷道。

我問:“怎麼了”

“你看她方才打量我家公子那眼神,直勾勾的。必是又想勾引桓公子,又想勾引我家公子。”她越說越生氣,“她算得什麼人?竟想腳踏二船。”

我哂然。

方才寧壽縣主來時,我正給沈衝更換覆在他額頭上的巾帕,不曾注意此事。

如今聽惠風提起,我心中也不禁警覺。

“便是她想,也要淮陰侯願意才是。”我說,“淮陰侯不是一直想讓表公子尚公主?”

“那是主人這般想,夫人可不願意。”惠風不以為然道,說著,看看四周,低聲跟我八卦,“你想,公主那般嬌貴的人物,娶回來豈非天天似神仙般供著?夫人雖是這府中的主母,到了公主麵前一樣須得低聲下氣。寧壽縣主可不同,你看她與夫人說話時那和氣勁,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母女。她封號也不低,配得上公子,讓這樣的人來做兒婦,豈不比公主強了去?”

我聽得這話,覺得十分有道理。想想寧壽縣主那張臉,再看看沈衝,我登時也有了些如臨大敵的緊迫感。

沈衝對我心底這些彎彎道道自然一無所覺。他睡了兩個時辰之後,再度行來,我喂他用了些肉穈粥,又服了藥,他靠在褥子上,神色平和。

“霓生,我方才做了夢。”他說。

“哦”我問,“表公子夢見了什麼?”

“夢見你那日在元初書房外插的花。”沈衝道,“甚是好看。”

惠風每每說起公子時,總說就算他隻是對她露出一個微笑,她也甘之若飴。

而我此時的心中,則如灌下了一整桶的蜜糖。

“表公子若喜歡,我也給表公子房中插一些。”我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些,借著給他倒水,掩飾著臉上的熱氣。

“好。”沈衝微笑道。

那聲音醇厚而溫和,傳入耳中,我的心仿佛停在了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