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鐘離(下)(1 / 2)

檀郎 海青拿天鵝 10224 字 3個月前

繼續上路之後, 我很是安靜,沒有跟老張聊天,也沒有說彆的廢話。

我先前猜測, 曹叔乃是重拾舊業, 糾集幾十上百人做起了江洋大盜。但如今看來, 我卻是大大低估了他。能跟夏侯衷的人麵前擺譜,那必然不是一般的江洋大盜。

望著前方的漫漫長路,我心底歎了一口氣。

方才聽到老張與那些人交涉時說的話, 我亦是暗自吃驚。

襄城郡離雒陽不遠, 這個孫全的名聲我自然也聽說過。傳說他滿臉麻子, 原在夏侯衷手下做一個小頭目, 因得一次貪昧錢財, 被夏侯衷發現, 將要處置之時, 連夜逃了出去。襄城郡並非夏侯衷的地盤,孫全也無甚出息,站穩腳跟之後,帶著幾個手下繼續做些攔路打劫的勾當。因得人少, 又善於藏匿流竄,神出鬼沒, 郡府想要捉拿亦無可奈何。

從雒陽出發之時,曹麟曾對我這馬車有異議, 說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的, 隻怕路上會惹人起意。但老張拍著胸脯保證, 說走遠路更需好腳力,這馬車甚為何事。

那日碰巧收拾了這幾個人,我一直以為乃是巧合,如今思索起來,卻不一定。

我道老張心善,對土匪也有善念,說什麼殺戒,什麼窮苦人走投無路雲雲。原來他心裡全都明明白白的,那些話不過是說來誆我……

心中冷笑。

倒是老張先忍不住。

走了幾裡路之後,他長歎口氣,對我說道:“方才事出突然,我等亦是無法。女君若有話想問,不妨直言。”

我不想他這般坦然,有些詫異。看看他,隻見他臉上仍是那忠厚之色,毫無戲謔。

既然他先把話說開,我也沒有什麼好假裝的。

我說:“你方才給那些人看了何物?”

老張笑了笑,一摸胡子:“我就知女君想問此事。那是個信物,不過此乃機密,不能給女君看。”

那有甚可說。我心裡“嘁”一聲,又道:“你方才與那人說莫傷兩家和氣,你家又是哪一家?”

老張仍笑:“此事,亦不可說。”

我:“……”

老張不緊不慢道:“先生在雒陽時,女君亦曾當麵問過先生所為之事,但先生說將來女君自會知曉。女君何不耐心些,假以時日,先生必會告知女君。不過女君放心,我等既奉命護送女君,便定然忠心不二,除了些許不可說之事,女君但有吩咐,我等必儘職儘責,助女君成全心願。”

他的確通達,知道我想要什麼,也知道我想聽什麼。曹叔的事既然問不得,我能要的也就是這般表態而已。

“如此,便有勞二位。”我笑笑。

接下來的幾日,我們仍然每日天南地北地閒聊,卻頗有默契,絕口不提那些土匪和夏侯衷,也不提曹叔和曹麟,相安無事。

而繼續往淮南的路上,就算再遇到流民,也無人再來阻攔。馬車大搖大擺地走過,那些人如熟視無睹。

離開雒陽十日之後,我終於回到了淮南。

鐘離縣地處淮南郡東北,經過郡府壽春之後,再走兩日,便是可望見那些我自幼看慣的的山巒和田野。

闊彆三年,當我看到鐘離縣的城池,目光定定,望了許久。

“先入城麼?”老張問我。

我搖搖頭:“先去看看我家。”

老張笑笑,趕著車,過城外而去。

鄉人都識得我,自然須得在外貌上做一些功夫。在進入淮南地界之前,我就喬裝了起來。

雲蘭在籍書上的歲數是三十五歲,於是,我也須得扮作三十五歲的模樣。此人雖名下仆人田地不多,但能拿出重金來買地,自是生活富貴。我像鄉間富戶的女眷們喜歡的那樣,將眉毛修細,用樹膠塗在眼皮上,使眼睛變做臃腫無褶的形狀,然後敷上厚厚的粉,再將頭發梳作婦人模樣,腰上墊寬。為了防止萬一,我還吸取了秦王的前車之鑒,把脖子上的玉珠取了下來。

待我走出去的時候,連老張和呂稷都幾乎認不出來。

“如何?”我將聲音放粗,用蜀中的腔調問老張,“像不像?”

老張打量著我嗎,臉上露出佩服之色:“惟妙惟肖。”

我又照了照鏡子,放下心來。

祖父的田莊在鐘離縣城三十裡外。

每一條同往家中的路,我都識得。三年來,這裡也從未改變。

縣府的人倒不是傻子,祖父的田地雖然一直不曾賣出,但他們也沒有讓它閒著。馬車從狹窄的道路上走過的時候,我望見田地裡到處堆著新收的秸稈。一些勞作的人亦是麵熟,都是我家從前的佃戶。

唯一變得破敗的,就是祖父的屋舍。

我走到院門前,隻見上麵貼著封條,雖已經殘破,門也曾被推開過,但殘紙仍貼在上麵,封存的日期和官印仍清晰可見。

心中翻湧起一陣酸意,我沒有進去,又往墓地走去。

雲氏的墓地在一處小山上,山形如兩臂環抱,前方開闊,有溪水潺潺,注入一片小湖之中。據說此地風水甚好,故而數世族人都葬在此處,山下還建有一處小祠。

我父母的墓和祖父的墓都在小山上。在小祠裡祭拜了之後,我走到山上,熟門熟路地找到了我父母的墓地。

對於他們的記憶,我留下很少,隻記得當年他們和我的外祖父住在城中,也是大宅子,每日都很是熱鬨。祖父告訴過我,我外祖父是個殷實人家,可惜那場大疫太過凶猛,他們整家人都去了,包括我的父親和母親,隻剩下我。我祖父當年去得太遲,他們的屍首因無人收斂而被焚燒殆儘,如今這墓中的都是衣冠。

我祭拜以後,駐足了片刻,往山的另一邊走去。

祖父當年是因為一場急病而去的。起初我以為這是小事,祖父如從前一般吃吃藥就好了,但祖父如同未卜先知一般,找我來交代了後。於是按照他的遺願,我將他葬在了山上的一棵老鬆下。據他說,那老鬆他小時候就有的,伴他成長多年,死後繼續作伴,可互不嫌棄。

雖然我一去三年,但幸好,那鬆樹仍在。毫不費勁地找到了祖父的墓。

無論是我父母還是祖父的墓地,都很乾淨,沒有什麼雜草,祖父的墓碑前還擺著幾顆果子。祖父生前待佃戶不錯,想來這些都是佃戶們所為。而我,在祖父下葬之後,來看過幾回,就再也沒有來過。

心中很是不好受,多年積壓的自責和內疚再也無法抑製,化作眼淚奔湧而出。我撫摸著祖父的墓碑,失聲痛哭起來。

“夫人。”好一會,老張忽而開口勸道,“莫哭了,還是主公交代的事要緊。”

他用的是荊州話,我回過神來,掩麵轉頭,看到他身後不遠處,站在兩個人。

我認得他們,那是我家的佃戶。不過他們卻不認得我,荷著鋤頭,投來打量的目光,好奇不已。

我看看老張,老張了然,朝他們走去,用濃重的蜀中口音道:“我家夫人自益州而來,是雲重雲先公的遠房侄孫女。”

那二人露出了然之色,忙朝老張和我拱了拱手。

“我等正是雲公的佃戶,”一人道,“不知夫人來此,有何事?”

我用巾帕拭了拭臉上的淚痕,將手中的紈扇半遮著臉,看了看老張。

老張旋即替我道:“我家夫人奉父命來為雲公掃墓,敢問二位,可知如今雲公的田產在何人名下?”

我最大的破綻便是聲音,怕一不小心就露了破綻,所以先前與老張商定,遇到佃戶等熟人時,便由他代為交談。反正大戶人家女眷的規矩多,並非怪事。

那兩人果然不僅毫無疑色,態度反而又恭敬了些。

“這田產如今在郡府手中,還未賣出。”一人道。

“哦?”老張訝道:“為何?”

“郡府開價太高,好些人來看過,都嫌貴。且此地有人卜算過,說是……”他話沒說完,被旁邊一人扯了扯袖子。

那人向我們笑道:“不知夫人緣何問起此事?”

老張歎口氣,道:“我家主公臥病多年,一直念著要回來贖回雲氏祖產。他膝下唯夫人一個女兒,夫人亦至孝,為了給主公完願,特地從益州而來操辦此事,隻是如今到了此地,卻無門路,也不知先問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