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離鄉(1 / 2)

檀郎 海青拿天鵝 13534 字 3個月前

客舍中的人按照我的吩咐, 取了清醋來。

我將醋倒入公子洗手的溫水中, 用巾帕攪勻,端到公子麵前。

“公子伸手出來。”我說。

公子沒說話,依言伸出手。我坐在一旁,將他的手浸入水中,用巾帕給他細細擦拭。

他的手生得很好看,手指修長,卻並不細弱, 也不像許多男子那樣骨節粗大。因為平日練武, 他的手掌上有一層薄繭,但這大約隻有我知道, 絲毫不影響他的精致之感……我忽然發現, 我平日雖也給他洗手, 卻不似今日看得這般仔細。

“霓生。”正當我走神,公子開口道,“你為何不想見那雲氏?”

我抬頭,隻見他看著我。

“公子希望我見她麼?”

“不過覺得你還是見見為好。”

“為何?”

公子道:“那是你祖父的田莊,與她認識認識, 知道落在了何人手中, 將來你想去贖亦有去處。”

我原本覺得他能為我著想,十分感動。但聽得這話,不禁捏了一把汗。公子倒是想得周到, 竟連我下一步要做什麼都猜到了。

我不以為意, 道:“將來是將來, 無論誰是主人,那田莊總在,怎會找不到人?”

“哦?”公子目光玩味,“你現在倒是無所謂,我先前說替你贖,你怎不肯?”

我不打算再跟他在這事上鬼扯下去,糊弄道:“公子又忘了,這田莊在雲氏手中乃是天意,我不過遵照行事罷了。”

他不滿道:“霓生,我每次與你說到要緊之處,你總說問卦。”

我眨眨眼:“公子切莫瞧不起問卦,我且問公子,先前我曾說這田產必不會落在他人名下,準是不準?”

公子“哼”一聲,沒說下去。

他雖對鬼神之事仍頗有微詞,但自從河西之後,這招對付他總有奇效。

我看著他一臉彆扭的樣子,心中暗笑,隻覺越看越順眼。片刻,我將醋水換成清水,給他再洗了洗手,道:“公子聞聞看,那腥味還在麼?”

公子將手指抬起,嗅了嗅,眉間倏而展開。

馬韜走了之後,再無旁事打擾。

我和公子都奔波了一日,各自疲倦,回到房中之後,我便給公子張羅沐浴安寢之事。

青玄的確不會拾掇,給公子的準備的日用之物短少得厲害。我為公子找換洗的裡衣,發現上下衫不是一套;想給公子準備蘭湯,發現香料已經用完了。

公子卻無所謂,說區區裡衣,穿在底下也無人知曉,沒有蘭湯清水也無妨。

這不是第一次,自從河西回來之後,公子對許多東西都不似從前般講究。

我好奇地問他:“公子從前不是說,居不可無香,沐不可無蘭麼?”

“那是從前。”公子倚在憑幾上,不以為然地翻著書,“難免遇到講究不得的時候,這般苛求做甚。”

話雖在理,不過我還是頗為同情那些因為公子各種講究而追捧他的人,不知道他們若得知公子已經不再像他們想的那般精致,該如何再說他好話。

白日奔波了許久,我甚是疲憊。待得公子沐浴過了,我也去洗漱。

待我磨磨蹭蹭了許久,再回到公子房裡查看時,發現公子還沒有睡。

他拿著一本書坐在榻上,正慢慢翻著。

“公子怎還未睡?”我問。

公子答道:“你還未給我掐背。”

我:“……”

他還說不必講究。

這些日子我自在慣了,已經忘了要做這事。

公子十分自覺地背過身去,催促道:“快些,做完便歇息。”

仿佛是我強迫他一樣。我隻得走過去,站在榻旁,給他揉起肩膀來。

許是這些日子都在路上奔波,他的筋骨似乎比上次又結實了,我隻得加重些力道。公子看上去似無所覺,一邊任我蹂躪,一邊悠哉地翻著書。

我看著他,忍不住道:“公子,日後還是讓青玄來吧。”

“嗯?”公子頭也不回,“為何?”

我說:“青玄是男子,力氣比我大。”

“他前兩日也給我掐過。”公子輕哼一聲,“比你還笨手笨腳。”

我心裡翻個白眼。青玄怎會連掐背都掐不好,他一定是故意的。

公子瞥我:“你不願乾?”

“不過問問。”我忙道。這時,我想起一事,岔開話,“公子此番出來,可告知了長公主和主公?”

公子道:“告知了。”

“便說是來淮南?”

“非也,我說去譙郡。”公子翻著書,“祭祖。”

我:“……”

“譙郡就在豫州,我等回程會路過。”片刻,公子補充道。

這話確實,淮南回雒陽的路上,可借道去往譙郡,倒是不算遠。但公子去了什麼地方,想瞞過長公主是不可能的。

我說:“公子這般行事,不怕長公主和主公怪罪?”

“嗯?”公子反問,“怪罪又如何?”

我:“……”

的確不能如何,連違背家中意願跑去從軍,桓肅和長公主暴跳如雷,最終也沒能拿他怎樣。倒是我,長公主大約會覺得我是個不安分的狐狸精,拐跑了他的寶貝兒子……

公子大概是看我沒說話,以為我對此有慮,道:“有我在,他們也不會為難你。”

我笑了笑,道:“我知曉。”

心想,他們要是想為難一個奴婢,可以有無數的方法不讓你知道。公子能這般無憂無慮真是好。他想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想找什麼人就找什麼人,從來不必像位卑者那樣那樣思前想後,甚至要為得到主人多一些眷顧而如履薄冰。

不過說實話,這想法讓我心中癢癢。我巴不得長公主遷怒於我,以為留著是個禍害,等我掙夠錢要走的時候,她能夠痛快放手。這樣,我就能繼續將手上的地契自買自賣,正大光明地回到田莊裡……

想著這些,心情不禁飄飄然,精神愉悅。

許是白日裡太勞累,我一邊給公子揉著肩,一邊連打了幾個哈欠。

“你今日做了何事?”公子轉頭看我。

“未做何事。”我說。

“頭低下些。”他說。

我不明所以,把頭低下。卻見公子忽而伸手,在我額頭上摸了摸,把我嚇一跳。

“也未見發熱。”公子疑惑地看著我,道,“你去河西時,時常每日奔波也不見疲色,今日怎這般不耐累?”

他的手指溫暖,觸感柔軟。

我想,那是因為我今日為了田莊的契書鬥智鬥勇,動腦子比動手腳累多了。

“我也不知。”我無辜地說罷,又打了一個哈欠。

公子看著我,露出無奈之色。

“你去歇息吧。”他說。

我自是求之不得,嘴上卻體貼地說:“公子若還覺得,不若我去喚青玄來?”

“不必。”公子淡淡道,“他來不如不做。”

我勉為其難地應下,又儘職儘責地取來長衣披在公子身上,告辭而去。

待得出門去,外麵的涼風迎麵而來,我打了一個冷戰,可手上卻是溫暖。額頭上,仿佛還留著方才觸碰的痕跡,我不禁抬手想去摸一摸,可伸到一半,又打住。

我深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氣,晃晃腦袋,讓自己清醒一些。

傻瓜……我在心底對自己嗤道,自往廂房中走去。

第二日一早,公子和一行人秣馬整裝,太陽升起之後,便啟程會雒陽。

馬韜雖邀宴不成,但還是來了送行。他雖然對公子的身家打聽了清楚,卻顯然沒有摸對公子的脾氣,不但領來了一群聒噪的府吏和鄉紳文士,而且還妄圖請公子抒發抒發感想,賦詩一首。

公子自不會答應,不過他也比平時顯得更有耐心,委婉地推拒之後,又與眾人寒暄一陣,方才登車離去。

望著鐘離縣的城牆漸漸遠離,我心裡又生出些惆悵。不知今日一彆,下次再見到又該是何時。不過這一路來,老張行事頗是穩妥,那交托之事,對於他而言當是易如反掌。不過我還在陶氏那裡留了一手,若老張出了令人生疑之事,陶氏定然會讓人給我捎信。而最安心的,自然是契書。它如今實實在在地拿在了我的手上,木已成舟,料得不會出什麼亂子。

公子此番終於如願以償,帶上了他的青雲驄。

上次他去河西的時候,嚴詞拒絕了長公主給他安排的大隊仆從。所以,青雲驄這般嬌貴的馬,自然也隻好留在了府中。這對於公子是個大損失,他從得到青雲驄起,就夢想著騎著它縱橫馳騁。如今他來淮南,仆從中馬夫雜役一應俱全,公子自然也可如願以償。據青玄說,離開雒陽之後,公子很少乘馬車,每日都騎著青雲驄。

這當然是好,因為他騎馬,我就能在馬車裡睡覺,不用在旁邊伺候。

回程的路上,公子興致頗好。出了鐘離縣城之後,天氣甚好,鄉野景色亦不似雒陽蕭瑟,仍有蔥鬱之氣。公子坐在馬車裡,倚著憑幾,時而看看外麵的景色,時而翻翻書,神色悠然,卻全無出去的意思。

我忍不住道:“公子不去騎馬麼?”

公子看我一眼:“為何要騎馬?”

我說:“公子帶了青雲驄來,莫非不就是為了好生馳騁一番?”

他一臉無謂:“來路上馳騁過了,青雲驄這些日子甚是勞累,讓它歇歇也好。”

我應一聲,心想,公子倒是會為馬著想。

不過公子骨子裡還是個風雅的性情中人,就算是匆匆出門,也不會忘了帶上茵席茶炊之物。路上,每每遇見風景優美之處,他便停下來小憩一番。

從前出門,他喜歡也喜歡這樣,不過公子乃內秀之人,講究獨自賞景修身養性。而現在,他有些不一樣,話變得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