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離鄉(2 / 2)

檀郎 海青拿天鵝 13534 字 3個月前

我在旁邊烹茶的時候,他總要問東問西,比如這是個什麼地界,當地風物如何,有何來曆。或者問我從前有沒有來過,何時來過之類的。

“公子問這麼許多,是喜歡淮南麼?”我好奇地問。

公子道:“常言百聞不如一見。我足跡至此,卻對身處之地一無所知,豈非白來?”

他雅會去多了,什麼事也能扯些道理出來,我不置可否。不過看他這般悠哉的樣子,我愈加確定,他是因為雒陽太無聊才跑出來的。

一行人離開鐘離縣之後,即沿來路北上,往豫州而去。未出兩日,進入了汝陰地界。

因得要去譙郡,道路與我來時走的並非同一條。但過不久,仍然可看到荊州的流民,三三兩兩,有的就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公子看著車窗外的景色,神色沉凝。

我看看他,猶豫片刻,問道:“公子,表公子身體如何了?”

“嗯?”公子回頭,看了看我,神色平靜,“你甚牽掛他?”

我說:“淮陰侯將表公子托與我照料,自當牽掛。且我離開雒陽匆忙,隻是托人往侯府中帶了口信,未曾向淮陰侯和表公子告假,也不知會不會怪罪。”

“有甚可怪罪。”公子不緊不慢道,“逸之脾性你又不是不知,從不亂發脾氣。我出來前去看了他,已經能下地,興許待我等回去,他便可行走了。”

這確實是個好消息。不過想了想,我又有些惆悵。沈衝好得太快,便意味著淮陰侯府不再需要我,我跟沈衝朝夕相對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我問公子:“表公子可知曉公子要來淮南?”

“知曉。”

“他如何說?”

“他說久仰你祖父之名,讓我也替他祭拜你祖父。”

這話聽著著實十分舒坦,我不禁露出笑意。

“我上回聽表公子說,他身體好了之後,要回東宮?”我接著問。

公子道:“正是。”

我說:“淮陰侯亦應許麼?”

“不應許又如何。”公子唇邊泛起一絲苦笑:“逸之好不容易撿了命回來,淮陰侯便是再不願意,也須得順著他。”

我微微點了點頭,看著他:“公子如何打算?”

公子訝然:“什麼如何打算?”

“便是將來之事。”我說,“如今荀氏已倒,公子可不必再留在太學,可應召入朝。”

此事,倒是我一直未公子想著的。隻是沈衝突然遇刺,我一直待在淮陰侯府,無暇與公子細說。

“入朝?”公子道,“我在白馬寺那幾日,朝中倒是又來了人,不過是想召我去做個著作郎。”

著作郎是秘書監屬官,專司朝廷文史著作之事,多擇選名望卓著之士充任。公子年未滿二十便得此位,對於士人來說,自是殊榮。但著作郎首在名望,日常之事不過埋首於文牘,將來升遷也多是到太常屬下的太學之類去處,於公子的抱負而言,卻是無所裨益。

我看他滿不在乎的神色,似是已有想法,道:“如此,以公子之見,何職為宜?”

公子沒有回答,卻道:“霓生,這些時日,我總在想一事。”

“何事?”我問。

公子道:“荀氏權傾天下,卻一夕盛極而敗,其因為何?”

因為你母親搗鬼。我心道。

“自是因為荀氏不臣,邪不壓正。”我答道。

“這不過是囫圇搪塞之言。”公子道,“我問的是細處。荀氏手握禁軍,把持朝政,無論何處看來皆是難以撼動。”

我說:“那也是失了道義。若非如此,皇後如何策反北軍和殿中諸將,又如何得了宗室支持?雖最終宗室兵馬未動,但若非宗室為後盾,隻怕皇後不敢冒險。”

“便是如此。”公子淡淡一笑,“無論是亂是和,總離不開兵馬。”

我訝然:“公子之意……”

公子不答,卻忽而望向車窗外,道,“霓生,那可是淮水?”

我循著望去,隻見不遠處出現了一片茫茫水景,在萬裡碧空之下,甚為好看。

“正是。”我說。

公子頗有興致,待得走了一會,見到一處河岸景色開闊,即令從人往那邊去。

我早已習慣了,跟著他下了馬車之後便張羅起來,麻利地讓仆人鋪陳茵席,點爐烹茶,呈上小食。

公子坐在茵席上,觀賞著河景和飛過的水鳥,感歎道:“湯湯兮,輕翾於飛。”

青玄望著河上,亦讚歎不已,問我:“霓生,這河上總這麼多水鳥麼?”

我正烹著茶,抬頭瞥一眼那邊:“嗯。”

青玄道:“那定然有許多魚。”說著,他笑嘻嘻地看向林勳,“老林,上回去河西的路上,你不是做了烤魚?”

“嗯?”另一邊站著的林勳聽到這話,亦是目光一亮,望著那水麵,摸了摸下巴:“看著應當有許多魚,隻是不曾帶網,也不知附近人家能不能借到。”

我看著他二人,歎口氣。

“你們可知,為何此處這麼多魚?”我問。

二人相視一眼,皆搖頭:“不知。”

我說:“因為本地人從不來打魚吃。”

青玄和林勳皆訝然。

“為何?”林勳問道。

我歎口氣:“你二人可聽說過三十年前的汝陰之戰?”

公子聞言,瞥了我一眼。

青玄一臉茫然。

林勳卻眼睛一亮:“我聽說過。那是前朝大亂時的事,高祖還是個諸侯,而天下勢力最大著,乃是河東公孫晤和前朝宗室劉闔。二者爭奪豫州,在汝陰大戰一場。據說打得可慘了,死了二十多萬人,淮水都染紅了。”

我點頭:“當年二十多萬人都死在了水上,汝陰大小河渠中都漂滿了屍首,血水和屍臭半年才褪。從那以後,此地的魚蝦就長得十分肥大,但百姓都不敢撈來吃,也不敢下水。”

青玄看著我,臉上有些不定之色:“為何不敢下水。”

我看著他,不答反問:“方才路過鄉邑時,你可見到了有些雙腿殘疾之人,路也走不得,隻好肘行於地?”

青玄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我說:“你若看到他們的衣裳底下就會知曉,他們其實並非沒有腿。”

青玄吃一驚,盯著我:“那……”

“他們之所以落下殘疾,都是因為少時不曉事,到水中去捕魚。這水中的魚蝦吃人肉太多,他物已經無味,便每日就在水中等候,若有人來捕魚,便會蜂擁而至。”我說著,看著他微微變色的臉,陰惻惻一笑:“故而他們那衣裳底下,腿仍在,隻是被魚蝦啃得沒了肉,隻剩下白骨。”

四周倏而一片寂靜。

青玄臉色煞白。

林勳瞪著眼,朝那河水瞥了瞥,神色不定:“霓生,你說的是真是假?”

公子的嘴角抽了抽,終於“噗”一聲笑了出來。

他無奈地看著我,搖頭歎氣。

二人看看公子,又看看我,露出醒悟之色。

“霓生,你又唬人!”青玄跺腳。

我覺得這事壞在了公子,若不是他,我還能玩久一點。

“這可不是唬人,”我笑笑,“不信,你二人去撈魚試試。”

“去就去。”青玄道,“老林,你方才不是說去捕魚麼,捕些來。”

林勳往彆處望了望,道:“也不知他們喂好馬了不曾,我還是去看看。”說罷,溜走了。

青玄氣結。

我認真地對他說:“老林既然不去,那便還是你去吧。”

青玄即刻道:“我又不會不與,且……且我要給公子去取書。”說罷,也走了開去。

我看著他的背影,不禁笑了笑。這時,茶燒好了,我盛出來,放在公子麵前。

公子看著我,沒有喝,卻意味深長。

“這些故事也是你祖父的那些書裡說的?”他問。

“自然不是。”我說,“我們鄉中的老人也愛講故事,什麼離奇的都有。”

公子莞爾,將杯子拿起,吹去熱氣,淺嘗一口。

片刻,他忽而道:“上次我去逸之院子裡時,你給他做的那茶,我怎從未喝過?”

我一愣。

驀地聽他提起,那日院子裡的事重新浮現,我頰上微微一熱。

“那茶是淮南鄉中的土法。”我解釋道,“淮南尋常鄉人喝茶,不過煮些茶湯再加些彆物調調味,清而寡淡,表公子身體有傷,我故而做給他喝。公子平日烹的茶這般講究細致,定然要嫌棄此法粗鄙。”

公子不以為然:“我又不曾吃過,你怎知我會嫌棄?”

我看著他,訝然。

“公子要喝?”我問。

公子說:“要。”

我說:“可此處無烹茶食料。”

公子朝遠處望了望,片刻,道:“這有何難,那路邊上的,可是個茶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