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盛怒(1 / 2)

檀郎 海青拿天鵝 17593 字 3個月前

自從上次從宮裡回來, 我就一直在想, 長公主什麼時候會將與南陽公主定婚之事告知公子。

但第二日, 我就去了淮陰侯府。

其實我一直努力不去想這件事, 那畢竟對我而言一點也不愉快。並且天殺的, 我的理智告訴我, 公子娶南陽公主是對的。

青玄走後,我仰頭躺在褥子上,望著房梁發愣。

我知道此事對於公子而言, 乃是有利無弊。但知道是一回事,道理是一回事,而心底的思緒,則又是另一回事。

那時,我還曾肖想過將來。

我在鄉下待膩了, 總會回雒陽來看看,到那時,我興許會忍不住去看公子。他那般貴人,桓府之外的尋常人其實很難見到, 抓著貴胄們到鄉野中踏青秋遊之類的機會, 或許能遠遠看上一眼。那時, 我大概會看到公子騎在馬上,而他的身旁, 是一輛華美無匹的馬車, 南陽公主坐在裡麵, 撩起車幃, 與他相視一笑。

或許,她旁邊還會坐著一個小公子或者小閨秀,麵容與公子有幾分相似。

公子經過人群時,總是目不斜視,而我,隻能站在一眾傾慕者之中,遠遠地望著……

我想著這些的時候,仿佛置身那情境之中,心底生出一股濃濃的惆悵來。並且無比痛恨我當年乾的蠢事。我要是沒有答應族叔沒有離開淮南就好了。那樣,我就不會遇見他,我可以無憂無慮,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會為這些備受折磨……

不想公子竟是公子推拒了。

為何?

心頭催得慌,我摸摸額頭,仿佛又在發熱了……

公子與南陽公主的婚事乃是計策的一部分,如今受了阻礙,我一直想著長公主什麼時候會來找我。

如我所料,午後,一個女官來到,讓我到堂上去一趟。

“聽說你病了,我事務繁忙,也未來得及去看一看。”見禮後,她看著我,神色和藹,“現下可是好些了?”

我謙恭地答道:“今日已經大好,勞公主掛心,奴婢慚愧。”

長公主笑了笑:“你是我府中的人,何言掛不掛心。”說罷,她歎了一聲,“為了那昨日之事,我方才入了宮去,已經稟報了太後和皇後,皇後下令嚴加追查,待捉拿到那主使之人,必嚴加問罪。”

我說:“如此,想來不久便可破案?”

“破案?”長公主冷笑,“此案我自會去破,到時候一個也跑不了。”

我知道她的意思。

皇後這般承諾,不過表個態。恐怕包括長公主在內,誰也沒有當真。龐逢雖行事跋扈,但說到底,背後的人就是她。當然,這行刺之事乃是出於意氣,幼稚且鹵莽,皇後又有意拉攏長公主,未必與她有關。但就算此事真的是龐逢一人做下,皇後查出來也不會拿他怎麼樣。

“霓生,”長公主道,“元初不願答應婚事,如何是好?”

到底是說到了這事。

我說:“奴婢那時不在府中,不知公子推拒時,是何緣由。”

“他說他年紀尚輕不想考慮成家之事,又說這是中宮的陰謀,我等一旦答應,便成了攀附奸佞之人,將來必要遭人詬病。”說罷,她歎口氣,“元初脾氣你還不曉麼?他想做和不想做的事,都能扯出長篇大論來。”

我說:“公子所言,亦非全然無所道理。”

長公主訝然:“哦?”

我說:“公主可知,原中書令吉褒,已經升任了太子詹事,今日便往東宮赴任?”

長公主頷首:“知曉。”

我說:“加上昨日散騎省一行遇襲之事,奴婢以為,皇後動手已在不遠。”

長公主道:“這我亦有所感,隻是不知她要如何動手?”

我說:“此事,當與梁王脫不開乾係。”

“梁王?”長公主訝道,“他做了什麼?”

我說:“吉褒任太子詹事,是梁王舉薦。廢立之事,必與梁王脫不開乾係。而促成皇後下手的,恐怕也是梁王。”

長公主一驚:“你先前不是說梁王可為宗室出頭,如今他竟又是要助紂為虐?”

我說:“公主怎知,梁王促成皇後下手,便是要助紂為虐?”

長公主不解:“怎講?”

我說:“先帝的諸皇子之中,梁王的年紀僅次於聖上,若其大權在握,自是可行伊尹周公之事。不過以公主對梁王了解,再觀其夙日行徑,梁王可似伊尹周公?”

長公主主了然。

“憑他,也想爭位?”她冷笑。

我說:“梁王的三個兒子皆在北軍擔任要職,右衛將軍許秀是梁王親故,與梁王一向甚善。不僅如此,新任的右衛殿中將軍陳複,早已為梁王所籠絡。雖庾茂對皇後忠心耿耿,但一旦梁王召集內外之兵突襲,庾茂亦隻能受死。梁王經營宗室已久,皇後倒荀時,便曾借助梁王之力召集藩王之兵,威脅雒陽。”

長公主道:“那些宗室亦各懷鬼胎,怎會擁護他?”

“會不會擁護他繼位,乃是日後之事。”我說,“擁護他倒皇後,卻無甚妨礙。”

長公主沉吟:“這便是你先前所言的宗室亂象。”

我說:“正是。不過隻要聖上可自行主事,有豫章王兵馬護駕,這些皆不過是鬨劇。”

長公主道:“如此,事不宜遲。我等須得抓緊將聖上帶出宮城,不知該帶往何處。”

我說:“雒陽東南二十裡外的明秀宮,乃高祖所建,臨近雒水,風光秀美,甚宜居住。往年帝後皆甚愛此行宮,每逢寒暑清閒之時,皆往明秀宮。”

“明秀宮?”長公主搖頭,“明秀宮四周皆是平緩之地,無險要可守。就算有豫章王兵馬,若諸侯王或皇後來犯,隻怕也守不得多時。”

我笑了笑,道:“長公主此言甚是,隻是去明秀宮的並非聖上,而是皇後。”

長公主一驚:“怎講?”

我說,“昨夜奴婢在昏迷中,遇見了先人駕臨。他告知奴婢,近日螢火守心,天機有變,須反其道而行之。而梁王既然要對皇後動手,皇後那邊,則大可交由梁王去對付。聖上穩居宮城,有豫章王兵馬拱衛,可高枕無憂。如此一來,太後亦在豫章王護衛之中,公主可安心。”

長公主沒有說話,皺著眉思索,目光灼灼。

“如此說來,我等大計都在豫章王手中。”好一會,她說。

“還有秦王。”我說,“隻要聖上順利主事,無論豫章王還是秦王,皆不足為患。若蔡太醫的藥對聖上無用,那麼無論是豫章王、梁王還是諸侯,在秦王麵前都不會死撐。奴婢先前所言上下二策,仍相輔相成,並無變化。”

長公主看著我,好一會,點了點頭。

“可如何讓皇後去明秀宮?”

我說“皇後會去,時機就在不遠。”

“哦?”長公主問,“何時?”

我說:“此乃天機,不可明言。不過時機一旦來臨,皇後必然也要對皇太孫動手,那麼中宮黨羽便離覆滅不遠。而公主若此時答應皇後提的婚事,不久之後定然要因此落人口實,確是不好。皇後提親,不過是急於為廢立之事尋求支持。所謂欲擒故縱,公主不若吊著,皇後必還會向公主示以更多好處。”

長公主猶豫了一下,道:“那南陽公主……”

“隻要公主成事,為公子安排什麼親事不可得?而若皇後得勢,將來便是悔婚,也不過她一句話。”我說,“公主與其操心南陽公主,不如加緊聯絡秦王和豫章王。奴婢這兩日不在府中,不知蔡太醫那藥如何了?”

“那藥已經做好,”長公主道,“隻是還要試藥,須得再過幾日。”

我哂然。長公主果然狠,那些都是毒物,為了給皇帝鋪路,她倒是想得周全。

“寧壽縣主昨日來賞花,告知我豫章王已暗中調集人馬,可為聖上呼應。”長公主道,“至於秦王,今晨我入宮時,董貴嬪說她兄長都安鄉侯董祿已經往遼東傳書,隻是未說有幾分把握。”

我了然。聽說秦王有專人養信鴿傳書,想來他那邊的消息也不會等太久。

“秦王乃精明之人,審時度勢之事,他自會有主意。”我說,“還有一事,公主須早做準備。”

“何事?”長公主問道。

我說:“蔡太醫要醫治聖上,則須得入宮。奴婢聽子泉公子說,聖上寢宮之中,有太醫署的醫官每日輪值。蔡太醫曾在太醫署任職多年,音容相貌,恐怕同僚皆已熟悉,須得想辦法將寢殿中的醫官調開才是。”

長公主道:“你可有對策?”

我在太極宮中無甚消息來源,自是無從安排,此事交由長公主去做更好。

“想來此乃關乎聖上切身之事,奴婢先人無從示下,而奴婢試圖卜問,卦象亦亂而無解。”

長公主想了想,道:“此事當有辦法。太極宮宮正潘寔與聖上麵前侍奉的內侍杜良,皆聖上做太子時就跟隨多年的老人,可托付信賴。我會與子泉商議此事,讓他著手安排。”

桓瓖那樣的人,隻要他願意,什麼人都能打上交道,呼兄喚弟。此事交與他,倒是妥當,也正好免得他老來找我。

“如此,當是最好。”我說。

長公主看著我,忽而道:“霓生,你曾說過此事完畢之後,若要清除罪孽,唯有將你放歸,由你承擔罪孽方可得免,是麼?”

我心底一動,望著她,道:“正是。”

長公主莞爾,從旁邊的案上拿起兩張紙,遞給我:“你可看一看,這是何物。”

我將那紙接過來看,心頭一震。

其中一張,正是當年雒陽尚方將我賣給桓府時,出具的賣券。而另一張,則是一張新的籍書,上麵清清楚楚地記著我的生辰名姓和來曆,並寫明將我放奴,並非不是庶人,而是歸良。

“公主,”我心中大喜,麵色卻是一變,“這……”

“這是你的籍書。”長公主不緊不慢道,“我說過,你隻要對桓府忠心,桓府亦不會虧待與你。待得一切事畢之後,你大可帶著這籍書離開。你放心,到時候除了這籍書,我還另外有賞。聽聞你此番卜得了凶事,去了景明寺橋護衛元初。雖未幫上大忙,但你忠心可嘉,除了籍書,我再另賜你十金,足夠你日後回鄉去,過上殷實生活。”

我:“……”

我心想長公主大概不知道我家從前有多少田產,但凡會算數的人,也不會覺得十金是多大的恩惠。

不過看著架勢,我知道她必是鐵了心要將我一腳踢開。究其原因,大概就是從公子拒婚和他照顧我之類的事上,認定了我將來會是個絆腳石。

心中長歎一口氣。

雖然我先前十分樂意被她這麼誤會,但如今成了真,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如何?”見我不語,長公主問道,“你不願?”

我忙露出見錢眼開之色,道:“公主大恩,奴婢豈敢推辭,多謝公主。”說罷,我伏地而拜。

長公主滿意頷首,道:“如此,一言為定。這契書便留在此處,待得事畢,我自會連同金子一道賞賜與你。去吧。”

我不再多言,謝恩退下。

走出長公主院子的時候,我望著頭頂澄明的天空,忽而覺得啼笑皆非。

原本以為我除籍之事還須費一番功夫。不想長公主如此迫不及待,已經將籍書都準備好了。並且還怕我不知足賴著不走,要賞我十金。

我知道這是實打實的好消息。

這是籌劃了許久的事,沒有什麼會比它更重要。

一切順利得出乎意料,如果是從前,我會暗喜地一蹦三尺高。

可現在……

公子的臉和聲音,還有他傲氣的神色,將我的心神通通占據,一時竟無法將他從思緒裡趕走。

心裡一個聲音道,他與你本就不在一條路上,你想留在公子身邊,就隻能永遠做一個侍婢。並且無論你願不願意,他也會娶南陽公主。

我知道這想法沒有錯。

因為就算他現在不願意,將來也會願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加個皇帝,由不得他。

而我離開之後,就算他會一時不習慣,生氣難過,也不會因為沒有我而孤獨下去。他有他的天地,並且,他還有胸懷天下的大誌,這樣的人,並不會陪著我到淮南的鄉野之中安然度過餘生。

我不敢。

雖然我一直對沈衝有所圖,但我一直知道那多是葉公好龍。不管能不能成,我都會離開。

但同樣的事,卻並不能換到公子身上。我就算像現在這樣,每天對著他想入非非,我也不會去做更多。因為我知道,一旦邁出步子,我就會深陷下去。那樣,我就會再也放不開他,要跟我從前的一切願望告彆。

你願麼?

我在心底無數遍問過自己。

一股悵然又重新占據心中,我深吸口氣,不禁苦笑。

回到公子院中的時候,還沒走進院門,我就遇到了公子。

他顯然剛睡醒,還帶著些起床氣。

“母親又找你去做甚?”他皺眉問道。

我笑了笑,沒有回答,卻道:“公子怎不將衣服穿好就出來?領子都歪了。”

公子低頭看一眼,未置一詞,道:“你還未答話。”

我看著他:“自是為了公子之事。”

公子問:“何事?”

“公子說呢?”

話說道這裡,不必點名,公子也已經明白。

他神色沉下:“那是我的事,她為何找你。”

“我是公子的貼身侍婢,每日與公子說話最多,不找我找誰?”我說著,將公子的衣襟整了整,道,“公子還是先回房去吧,這袍子未曾熨平,換一身才好。”

公子看著我,未多言語,轉身入內。

他的衣裳很多,有時候就算粗使的侍婢們來幫手,也不能及時熨好。而公子雖挑剔,自己取衣裳的時候卻不會太講究,往往是我發現了,又親自給他挑一身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