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時邢夫人、王夫人進來, 賈敏的眼刀立刻甩過去,神色不善。
既然要劃清界限,那兩家就算不斷開往來也差不多, 橫豎要鬨一場做戲做全套, 索性借機發揮,把這些年的怨氣都出一出。
“兩位嫂嫂貴人事忙, 方才我正說要回去呢。”
這是在怪她們姍姍來遲?邢夫人、王夫人都愣了一下。
賈母立刻明白這是要生事,忙把頭偏向一邊。
便聽賈敏繼續道:“離開這些年,家裡的事情我是越發不知道了,才說大事小事都要儀仗兩位嫂嫂,果真是不得閒。”
表麵誇, 暗裡罵,罵也不挑著過分、粗俗的字眼,但彆人一聽就知道是在罵誰。
邢夫人眨眨眼, 微微偏頭看向身旁的王夫人, 見她笑臉忽然僵住,要笑不笑要怒不怒說不清什麼神情, 連忙彆開臉。
靜了一會王夫人才開口:“不知姑太太今日上門,故而來得遲了,還請姑太太勿怪。近來著實家中事務繁忙, 便是老太太也不得閒。”
“竟不知二嫂嫂比母親還忙, 可見家中著實是沒有可使喚的人了。”
“好了!”
賈母忽然開口打斷賈敏的話, 讓邢夫人、王夫人都看過來。
“你既是來接林丫頭, 便去後頭瞧瞧吧,倒在這裡耍嘴皮,能說會道自是好,可也有不耐煩的時候。”
往常老太太可聽不得有人說賈敏半點不好, 家中從沒人敢說什麼,便是林氏姐妹在賈府的超然地位,一半都是看在賈敏麵上給的。但今日,怎麼老太太親自開口教訓起來?
邢夫人瞪大眼,瞧著事情不對,低頭。
王夫人也愣了一下,但很快湧上喜意。
果然老太太再偏心閨女,也分得清遠近親疏,賈敏再怎麼樣都是嫁出去的人,兩個林丫頭就算都當上皇子福晉,那也是林家的人,隻有元春、寶玉好了,那好處才真真是賈家的。
想罷,她忍不住笑起來:“林丫頭是個伶俐的,倒有幾分姑太太的模樣。”
“閨女兒自然像娘。”
王夫人的笑容略微僵硬。
她想趁賈母對賈敏不滿挑撥兩句,賈敏卻反罵到她和元春頭上,果然是國公府裡養大的公門小姐,半點虧都不吃,連貴人都敢明嘲暗諷。
正要再回兩句,賈敏已經站起來:“既然兩位嫂嫂事忙,那我就不打擾了,這就接了我家二姑娘回去。”
邢夫人什麼都沒乾,平白無故挨頓罵,但這對她來說不是稀罕事,裝傻充愣就過去,隻是好奇她們母女怎麼鬨翻臉。
自以為猜透賈母心思的王夫人卻上前,安慰起老太太來:“姑太太許是心疼閨女。”
“哼,她們林家越發尊貴,她們家的女兒自然也金貴,往後咱們高攀不上。”
“老太太息怒。”
皇子福晉又怎麼樣,元春還是貴人呢。皇子眼下還是皇子,但百年之後誰知是尊是卑?貴人卻永遠是貴人,將來生下一兒半女,百年後也是太嬪娘娘。
後麵的話雖然沒說出來,但都已經寫在臉上。
賈母抬起頭,看著王夫人明顯外露的心思,萬千思緒隻化成一歎。
與鳳樓裡賈敏見到林黛玉,立時指揮人:“你們去幫著收拾,所有東西都帶走。”
“都帶走?”林黛玉有些詫異,貼身物件自然是都要帶走,但有些比如擺設之類實在沒有必要。
“先收拾東西,出去再說。”
賈敏不解釋,命人將與鳳樓搬了個空,連拐角的屏風、門後的花瓶、牆上的自鳴鐘都沒留下。之後沒去辭行直接離去,到林府下了轎子,才將榮慶堂的事情告訴林黛玉。
“不辭而彆算是鬨了一場,不過你也不必擔心,我與你外祖母商量好了的,再有彆人不必理她。”
“外祖母知曉便好,我隻怕她傷心。可憐偌大國公府邸,沒幾個清醒明白人,累得外祖母這把年紀不得安心。”
“早年家裡可不這樣,那時有你大舅母管著,府中內外上下公正嚴明,再沒有這等趨炎攀附的。”
順著語境,林黛玉明白這是在說賈赦的原配夫人,賈璉的生母。
賈赦成親時榮國府正鼎盛,由賈敏嫁給五世列侯出身的探花林如海,便可推斷他的原配發妻必定也是高門顯貴之後。
至於這位原配夫人的性情如何,隻看賈璉身上那點為數不多的正派,約莫就是從她身上傳來。隻是可惜生母早逝,賈璉大部分時間門跟著賈赦,學得滿腦子女色,幸而賈敏作為嫡親姑母嚴格管束,這麼些年給他掰過來不少。
賈赦作為繼承爵位的長子迎娶高門顯貴之女為妻,賈政作為次子迎娶富貴之家王家女為妻,這是那一輩對他們兄弟聯姻的安排。可惜賈赦原配早逝,王家王子騰崛起,將大房、二房的地位翻轉過來。
都說賈家大房、二房混亂源於賈母偏心,可賈母若真偏心至此,早在繼承爵位的時候就想方設法把爵位給賈政,何必等到今日?
聽賈敏說這些,林黛玉唯有感歎:“造化弄人。”
“是啊,當年王家隻是有些富貴銀錢,誰料出了個王子騰今非昔比。不過聽你所說,這王子騰也不是個重情重義的,他果真沒管過薛家?”
“母親,薛家已在榮國府居住七、八年了。”時間門不等人,更不經算,林黛玉略掐指算算,先把自己嚇一跳。
原來,她竟然也在榮國府住了四、五年,隻是這期間門待選、待嫁、送林茈玉出嫁事情眾多,竟沒察覺時間門匆匆。
“世事如此,非你我之力所能及,隻要你們姐弟三人和睦,不必去管他人如何。”賈敏歎一聲不再說他們,傳信告訴林茈玉已經把人接回來。
等第二天林茈玉一大早神采奕奕跑來,四人終於再次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早飯,飯後暢所欲言,不必怕被外人聽去。
先說了榮國府現狀,又說了這兩年來京中傳聞,再說林黛玉的夢境,以及林茈玉的“夢境”。
榮國府既要斷開,賈敏果真不管,聽見傳聞也不在意,彆的皇子爭總歸牽扯不到自家兩個女兒身上,直到夢境,她才放下茶盞麵容嚴肅。
“你們這夢是從何時開始,可有其他人知曉?”
“近來才有,妹妹寫過來的這些信都是看過就燒,貝勒爺問起我都是糊弄過去,有嚴重些的信都不寫,派奶娘口傳。”
“我的也都燒了。”
兩人還算謹慎,賈敏鬆口氣,神色複雜:“你們幼時將瑾哥兒從閻王殿拉回來,少時又將你父親從閻王殿拉回來,我就知道會有這一日,甄氏、薛氏再如何終歸不及你們萬一,隻慶幸早有聖旨賜婚,使你們免去風波。”
那個時候人們知道祥瑞,但誰也不知道祥瑞應在哪,爭起來就是爭口氣。現在卻有傳言引導,所有人都以為祥瑞是應在皇孫上,皇室子孫興旺代表的是國運昌隆,可不就真刀真槍爭起來?
賈敏忽然聲音凜然:“她們想要將視線引到龍子鳳孫上,那就讓她們引,咱們也不必去解釋,倒正好給你們豎了擋箭牌。”
她們姐妹二人的敏銳直覺都用在與自身相關的事情上,也就是說隻有她們在乎的人才能有所感應,是不是龍子鳳孫不重要,是她們在意、重視的人才重要。
這要是傳出去,可保不準有人算計什麼。畢竟順治與博果爾搶董鄂氏的故事,沒幾個人不知道。
姐妹倆對視一眼,在心裡悄悄給薛寶釵道個謝。
話說到此,賈敏把話題拉回:“那夢中男子,你可還有其他印象?”
林黛玉張嘴,吞吞吐吐:“夢境中,旁人喚他神瑛侍者。”
“什麼!”賈敏瞬間門臉色鐵青。
瑛,指像玉的石頭。
賈家這一代子輩取名都從玉。賈珠,珠指圓形珠狀物;賈璉,璉是宗廟中所用器皿;賈環,環指圓形環狀物。隻有賈寶玉,生來帶著塊石頭,就取個至堅至貴的名字,當寶貝奉養起來。
難怪方才說到他丟了玉迷迷糊糊喊林妹妹時姐妹倆臉色怪異,原來還有個神瑛侍者。憑他澆了不知幾日的水,就要彆人一輩子來償還不成?
賈敏越想越氣:“去將他門前的樹挖來,我不僅日日照料,更能一日三炷香奉著,管叫他下輩子給我當牛做馬!”
澆水幾日就要賠上一輩子,與誌怪話本子裡那些一見書生誤終身,千年修行都不要的蠢物有什麼區彆?但現在這個蠢物是自家女兒,賈敏更氣了。
“幸而搬出來,往後你再不許回去!”
“母親,糾纏要報恩的是那女仙,和我什麼乾係?”林黛玉又沒有上輩子的神仙記憶,這輩子和賈寶玉也沒有多少私交,被賈敏如臨大敵的模樣弄得哭笑不得。
“總之再不許與他有來往。他丟了玉卻喊你的名字,幸好被壓著消息沒傳出去,否則叫十二阿哥聽見,你後半生如何過活?那勞什子玉不是丟了,怎麼又叫和尚拿回去?什麼神仙,定是哪裡的妖魔來!”
喘息兩聲,賈敏又緊張地看向大女兒:“你夢到你妹妹咳血而亡,就是因為這什麼神瑛侍者?”
林茈玉搓搓手,佯裝回憶:“夢中確實如此,那侍者與妹妹私下相許,卻又不肯稟告父母,妹妹病死後他立刻娶了表姐。”
“混賬,混賬!”賈敏扶著桌子猛咳,生吃了賈寶玉的心都有。
林茈玉連忙安撫:“夢中與現實完全不同,母親何必生氣?在夢中母親早早去世,我和父親、瑾哥兒都沒活過幾年,才叫妹妹寄人籬下,如今咱們一家子都在,與夢中比什麼?”
“正是,母親放心,誰敢如此欺辱兩位姐姐,我定不會放過他們!”林瑾握緊拳頭。
私下相許又不肯稟告父母提親,多沒擔當的人才會做出這種事來?但他絲毫不懷疑這是賈寶玉能乾出來的,畢竟前車之鑒多得是。
姐弟三個視線交換,賈敏追問出金釧兒、晴雯的往事,竟笑出聲:“好,我素來隻知他乖覺,竟不知他還有這本事,連個丫頭都不敢開口討要,能指望他做什麼?幸而我活著,否則便是死了,也要爬出來找他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