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敬的棺槨雖說送出去了, 但往來的賓客還沒有全部離去,有些陸陸續續從後街路過的客人聽見動靜,都是一臉震驚, 然後露出若有所思或是果然如此的神情, 指指點點八卦一通後再心滿意足的離開。
後街四散的本來就是賈家族人,或是賈家體麵的下人, 被人們指點圍觀臉都沒了, 恨不得躲進屋裡不見人。
外頭鬨得沸沸揚揚,可惜這聲音卻傳不到裡頭去。
賈母還未從賈敬的離去中回過神來, 看著麵前許久未見的重孫女、重孫子,勉強露出笑容:“你們兩口子還知道回來,我還當不要這家裡了。”
王熙鳳忙賠不是:“老祖宗說得哪裡話, 外頭再如何家裡還是家裡, 豈有不回來的道理?不過那邊到底不像京城, 人情關係複雜得很,說不準哪個知府、哪個知縣上頭就是皇子王爺的, 我寫了幾回家信要往京城送,都被璉二攔住了。”
都說京城權貴如雲關係複雜, 但至少彼此間的關係都是擺在明麵上,但在地方,稍有信息跟不上, 就不知道站在你麵前的人背後是誰,更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就得罪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
當年賈政外任,卻沒等到任期滿就被遣回,便是在這方麵吃了虧。精明如王熙鳳也是吃了兩回苦頭才學乖。
賈母捏捏巧姐兒,摸摸菘哥兒,長歎:“我知道你們在外頭不容易, 上頭有人壓著不叫咱們起來,璉兒能站穩這個位置就不容易。如今家裡幾個小的慢慢年紀大了,不怕考不中,就怕能考中啊。”
“老祖宗!”王熙鳳從座位上站起身,神情緊張。她在外頭被賈璉掰開揉碎分析了幾回才明白其中利害,卻原來老太太早就看明白了。
“都說我最寵寶玉,可我從不催著寶玉去讀書考試,他也不是讀書做官的材料,稀裡糊塗也就過去了。可如今琮哥兒起來,蘭哥兒瞧著也像他父親,咱們家這幾個老的,都成了攔路石。”
賈母一邊說話一邊低頭看賈菘。他還不到懂事的年紀,正一手拉著姐姐,一手扣身上的繡花,眼睛直勾勾盯著桌上的點心。
這天真嬌憨的模樣真是許久未曾見過。賈母笑笑,親自拿起一塊點心遞給他:“饞嘴的小貓兒,吃吧。”
哄一會孩子,才繼續說道:“琮哥兒是有高人指點呢,瞧著讀書認真,考試卻不著急,這樣就好。”
“老祖宗。”王熙鳳輕輕叫了一聲,眼中情緒萬千,嘴裡卻說不出話。
賈家站在分叉口上,若後輩中沒有出息的,隻能靠賈母撐著國公府榮耀,等賈母去世賈家就會一落千丈。可若後輩中有能讀書出來的,賈母還好,賈赦、賈政,乃至賈璉都成了攔路石。
都說林家五世列侯,可等爵位儘了才出現林如海這麼個探花郎,賈家爵位還沒儘,就想爵位、功名都要,皇帝豈能容忍?
現在最好的打算就是賈母好好活著,把賈赦、賈政都熬死,到時候賈璉在外頭不回來,京城空有國公府第的麵子,賈琮、賈蘭考試去賺裡子。
可惜,想是想得好,卻不知能做到哪一步。
從前一大家子挑出不一個有遠見的,想著能糊裡糊塗過幾年便罷,如今家族轉型的指望就在眼前,甚至苗頭都冒出來,卻要盼著兒子早死。可憐賈母享受一輩子富貴,到老卻還要天人交戰。
“行了,好容易回來一趟,你也彆總在我這待著,帶著孩子們去轉轉,否則將來長大了,也不知道還認得幾個親戚。”
“是,不打擾老祖宗歇息。”
王熙鳳福身出來,帶著兩個孩子回到許久不曾住過的院子,一進院門,小紅迎出來:“奶奶回來了,方才我從前頭回來,聽見梨香院那邊又打起來了。”
“又?難不成他們見麵就要打上一場?”
“奶奶有所不知,我在與鳳樓的時候,都能聽說他們的事呢。”
小紅是跟著惜春出嫁的,也是替惜春跟著王熙鳳回來奔喪,正好她年前才出去,對如今賈家的情況比較了解,可以彌補王熙鳳這幾年不在家的欠缺。
“那邊才叫了大夫,看起來鬨得不小,聽聞薛家大爺受傷了,咱們家的下人也見著了。”
“老太太、太太知道嗎?”
“老太太不知道,沒人敢告訴,太太那邊許是知道的。對了,方才還瞧見琮三爺拉著寶二爺從那邊回來,不知是有什麼事,我叫人告訴璉二爺,不過璉二爺送出城了,約莫晚些才回來。”
人頭熟才好辦事,王熙鳳幾年不在家,如今要打聽什麼事,還是小紅更快。
王熙鳳點點頭:“繼續叫人盯著,等璉二爺回來叫他趕緊回家。”
“哎。”
“等等,你父母那邊可有什麼話?”
“沒有呢,我爹跟著琮三爺,等我晚些再去問問。”
“去吧,還有大太太那邊,多問幾句。”
“哎,奶奶放心。”
兩人交頭接耳幾句便分開,小紅又出去,王熙鳳則回屋,將帶來的人和之前留下的人統統叫來。如今家裡的管家權在二太太手上,她已經不想了,但自己這院子還是握在自己手裡踏實。
晚上賈璉回來,聽王熙鳳轉述老太太的話,眉頭緊鎖:“老太太想得好,隻怕是不成。今兒你猜我瞧見誰了?除了兩個表妹夫,我還瞧見八貝勒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清格局,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甘於平庸。賈琮、賈蘭若能考中科舉自然是好,但如果沒有榮國府作為根基,僅憑他們的名次,幾輩子也爬不到榮國府這樣的高度。
從龍之功,誘人如斯。
“他們還和八貝勒有聯係?難怪你不叫我寫信來,姑母也明裡暗裡不許我和京中聯係,這關係扯上可就斷不開了。”在外頭走一遭,王熙鳳也長了見識。
賈璉坐在椅子上,看著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房間:“等事情了了,儘快回江南去吧。”
晚春的風透過窗子吹進屋,吹得燭火搖曳,仿佛隨時會熄滅。就像這大廈高樓,搖搖晃晃。
三日後,寧國府那邊喪禮收尾,除了牌匾上掛著的白布,已經看不出府上剛舉行過喪禮。
薛蟠在家休養了幾天,皮外傷經過處理已經沒有大礙,內傷隻要他不說也沒人知道。外出做生意不成,回來還要和婆娘乾架,在家待不住便又重新開始找狐朋狗友飲酒作樂。
賈寶玉自然是其中一個,但出於意料,往常從不與他們往來的賈琮竟然也答應了邀請。
“琮兄弟,如今你也是過了科舉考試的人,還出來與我們飲酒,大太太可能同意?”薛蟠帶著幾分戲謔,反正他這輩子是不可能科舉入仕,也不知道科舉是個什麼流程,隻管跟著調侃取樂。
賈琮將杯中酒喝下,擺手:“快彆說了,大太太雖盼著我讀書有成,可到底不是生母,哪有真心為我好的?不過是盼著我給她爭口氣,我也隻好裝出著急的樣子來罷了。不信你們問寶二哥,他怎麼不叫環哥兒出來,難道不是親兄弟?”
“好好地喝酒,提他做什麼?”賈寶玉皺皺眉。如今家裡沒有可以玩笑的姊妹,他對家裡的兄弟們一點都不想多提。
薛蟠看看他們,哈哈大笑:“隔著肚皮的終歸不親近,今日咱們喝酒高興不說這個,來,喝!”
“薛大哥請!”
眾人紛紛舉起酒杯回應,賈琮同樣,但他將酒杯放到唇邊的時候悄悄看著彆人,見沒人看向他這邊,迅速將手中酒漏掉半杯。
等薛蟠喝完酒看見眾人空蕩蕩的杯底,十分高興:“沒想到琮兄弟第一次跟我們出來就這麼給麵子,雖然年紀不大酒卻能不少喝,來來來,今天不醉不歸!”
這邊熱熱鬨鬨不醉不歸,另一邊林蘇邀請了柳湘蓮,“偶遇”賈芸和醉金剛倪二。林蘇與賈芸認識,四人打過招呼,就聚在賈芸家裡。
酒過三巡,賈芸感慨萬千,說當年全靠醉金剛倪二仗義相助,又說母親病逝有小紅仗義疏財等等,如此有情有義之事,引得柳湘蓮十分敬佩。
“倪兄果然豪氣,難怪看你們二人關係匪淺,小生敬佩,合該敬你們一杯。可惜未能得見你們口中的小紅,如此情義女子,實在罕見。”
倪二大笑:“柳兄弟這就是你的不是,這位小紅姑娘如今可是賈兄的紅顏知己,豈是你說見就見的?”
“哦?原來如此,是我唐突,自罰一杯。”
“哈哈哈,倪大哥說笑,柳兄弟不必介懷。”客套兩句,賈芸忽然歎氣。“說來是我沒本事,這麼些年也未能攢下幾分家私,不知何時才能上門提親。”
“哎呀,你不早說?”倪二把手伸進懷裡就要掏錢。“這樣的好姑娘可遇不可求,錯過了是一輩子的遺憾。這樣,我先將銀子借你,等你們將來有銀子再還我。”
“我不是這個意思,倪兄快請收回去。我已經攢了些銀子,隻是需她父母那邊答應,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罷了。”
“那不還是銀子的事?隻要你拿出足夠的聘禮,又有這番心意,他父母豈能不答應?你聽我的,置辦厚厚的聘禮送去。”
“多謝倪兄美意,我真的不能收。”
兩個人推舉拉扯,柳湘蓮感慨:“倪兄有意相助,賈兄不肯拖累兄弟又不願辜負佳人,在下實在敬佩,若有能幫上忙的地方,儘管開口。”
“多謝柳兄,我敬你一杯。”
說上幾件情深義重之事,四人很快就稱兄道弟,不到片刻竟然催賈芸去定聘禮提親。賈芸紅著臉:“實不相瞞,我正有此打算。這回敬老爺過世,小紅是回來了的,我便想趁此機會向她父母提親,隻是,隻是……”
“哈哈哈,我明白,不過是近鄉情更怯,事到臨頭緊張而已。”倪二一副過來人我都懂的樣子哈哈大笑,拉著賈芸就走。“需要什麼儘管開口,既然趕上了我必定要促成,這杯媒人酒我喝定了。”
“帶我一個!”柳湘蓮不甘示弱,連帶林蘇擁著賈芸就出去。
賈芸與小紅二人互有情意,若能促成,便是成人之美。幾人說說笑笑就出去,走訪布莊、首飾鋪子、脂粉鋪子等等,忙得熱火朝天,樂此不疲。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薛蟠醉醺醺攔著歌姬便要親香,賈琮臉色微紅眼睛半眯:“這女人,不好看。”
“啵!”薛蟠用力親一口,一甩袖子。“你個雛哥兒懂什麼好不好?”
賈琮臉更紅了:“我是不懂,但我知道誰好看。住在我們家後巷子裡那兩個姐姐才是好看的呢,從小到大見過的外人裡,沒有比她們更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