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江南春(1 / 2)

江南恰是梅熟日, 雨意濛濛中江邊寂靜竹林裡三兩人家,在夜色裡點著暈黃的燈籠, 醉醉然飄搖小風中。

小溪姑娘和她夫君是近來將將搬來江南的,他們在靜竹林裡蓋了竹樓亭軒,更有小橋流水, 石桌棋盤, 而和餘鎮上的其他人家不太相同的是, 小溪姑娘是從長安來的。

王嬸娘是個熱絡人,鎮上幾十戶人家,不管年紀老的少的, 隻要是媳婦子她俱是認識,逢年過節一塊兒嘮嗑家長裡短少不了她牽頭, 隻小溪姑娘這家不大一樣,遠遠的見著幾麵。

年輕媳婦皮膚雪白, 背後瞧著身子纖細有矜貴, 走路時都好看得不得了, 一瞧便是城裡來的。

王嬸娘一頭編著竹籃,手裡活計不停, 麻溜拿著竹篾彎曲穿梭,又和老伴兒嘮上了:“喏,南邊那戶人家噥,你曉得哪裡人伐?”

餘鎮上多數人家手頭俱有產業, 多多少少都開絲坊, 家裡幾畝水田平常請來佃農打理, 等到秋收冬藏時節多少自己也要忙,但一進入夏季,便清閒下來。

比起豐都來說,餘鎮算不得繁華,卻也說得上富裕,更遑論是遠離喧囂大都,臨近江南岸,水邊小樓一早開窗便能瞧見青山綠水,瀅瀅江景俱映眼簾,日子多少隨景而變,隨心自然得多。

老伴兒是個不愛管事兒的,年輕時得了秀才功名再無寸進,這些年教書育人,多少有些文人清氣,每日清晨起來必打一套拳,再者便是去鎮上買一籠熱騰騰的魚肉包子歸來,充耳不聞王嬸嘮叨嘀咕,一心隻翻那幾本卷邊泛黃的聖賢書。

聽王嬸此言,老伴兒翻了一卷書,抖著花白胡須,慢歎道:“那叫書香門第,你老婆子少湊近乎,省得擾了旁人眼。”一看那布置,就是有雅性的,財帛多少是次的。

王嬸娘嘖一聲:“咱家難道不是啊,秀才公?”老頭給她懟得吹胡子瞪眼。

她拾掇幾下衣裙,提著新編的籃子,往裡頭塞了幾個雞蛋幾把蔥花小菜,便昂首挺胸要往外頭去。

老伴不攔著她,心想他去城裡趕考呢,當時見得貴人富人多了,到時老太吃了苦頭,自然就不往跟前湊了。

不成想王嬸娘過了半柱香到時歸來了,去時手裡提著雞蛋蔥花葉兒,回來拿著幾匹布料和臘肉串子,臉上喜氣洋洋笑得出褶,把肥得流油的臘肉往老伴兒跟前送了送,嘖聲道:“你看看,我說什麼來著?”

南邊的那家人姓王,王嬸娘今兒個去倒是頭一回見這麼標誌的院子。

整塊竹林靜悄悄的,唯有小竹樓四角掛著大燈籠,初時怪冷的,莫名是一股涼意嗖嗖往天靈蓋上灌,她腿都打顫了,萌生退意時,迎麵忽走來一個麵容平凡白皙的姑娘。

梳著環髻,耳垂綴著米粒大小的鴿血石,如此對她一福身,笑意盈盈道:“敢問嬸子是何許人?”

王嬸娘好歹是教書先生的老婆,拿捏起氣勢能文能武,此番滿臉含笑,提了提手裡的小菜道:“妾見小姐闔家乃新近搬來的,我代鎮上的鄉裡鄉親瞧瞧新鄰裡,友道友道。”

那小姐目不斜視,穿著一身精細綢緞,倒是不曾歪眼看人,要王嬸看,那已是雅氣至極,一輩子少見的神仙妃子模樣。

卻見那小姐笑道:“既是如此,容我通稟主人。”

王嬸吃驚的打量那小姐,全沒想到這竟是個丫鬟。

王嬸被帶到下頭吃茶,還放了兩碟小點心,做得精致細巧,吃了一口還沒嚼咽,便囫圇吞下了,那茶還是淡淡的粉,飄著一股子花香味,飄浮著細碎的瓣蕊,格格不入的感覺,弄得她怪不自在的。

沒過多久,她又被請去了小花廳裡,隔著懸掛的竹簾,隱約瞧見裡頭坐了個高挑女子身影。

想起丫鬟的模樣打扮,王嬸難免不會認為女主人應是珠光寶氣,高髻婉約的模樣,不過這趟倒是料得不準,經驗老道也有馬失前蹄時。

女主人穿著一身天青的廣袖緇衣,細瘦的手腕上掛著一串佛珠,長發漆黑披散在腦後,一雙淡色的眼眸沉靜溫潤。

此人身上毫無綴飾,連氣勢都收斂得很好,但內蘊的氣質卻莫名叫人噤聲不語。

她一頷首,下巴指著一旁的竹椅。

王嬸趕緊坐下,提著一筐雞蛋也不知怎麼說才好,饒是平常伶牙俐齒,此時也不得不生疏打結,搓搓手老實道:“這……一過春天就空下來,吾先頭也沒上門……”

這女人給人的感覺並不敷衍,但隻是不怎麼開口說話,就像是佛家修了閉口禪似的,悠然靜默,看透世事。

王嬸滿頭冷汗,一個人叨咕半天,說了一溜也不曉得對方聽沒聽進去的話,才嘿嘿笑道:“這,也不曉得夫人是?”

女人才開口,聲音淡淡:“王家夫人的族姐。”

王家夫人的姐姐,聽上去有些奇怪。

看上去年齡少說也不是什麼閨中少女了,怎麼姐妹倆卻住在一起?

王嬸順著杆子往下,笑嗬嗬道:“夫人與妹子倒是好生友道,老婆子家妹嫁去了長安,多少年也沒見了,唉……還是江南好啊。”

“不知夫人與妹妹從何來的?咱們餘鎮上富戶比比皆是,但似您這般書香之家的,還是少有。”

更遑論這麼矜貴了,那規矩氣勢,連下人都像個富家小姐。

女人平淡道:“族妹與夫君自長安來的江南,妾住在豐都,不過趁他們定居之際來餘鎮,相互幫襯一番罷了。”

這麼說倒也合理,但有客人來,男女主人都不出麵,反倒叫族姐來招待,也可見這家女主人有多驕矜,不過看她族姐的樣子,家教又不似那般了。

兩人說了沒幾句話,側麵的珠簾便被“嘩啦”掀開,有個穿著白色長裙的姑娘赤著腳跑出來,腳踝又細又白,揉著眼角軟軟委屈道:“姐姐呀,都這麼夜了,你還不歸來困覺,真是的!”

她姐姐對她沒什麼耐心,修長的指骨有律敲著台麵,漫不經心冷漠道:“招待客人。你像什麼樣子?”

姑娘一抬頭,便看見了王嬸娘,歪頭露出個笑容來,卻興致勃勃的坐到了一邊,杏眼發亮,托腮問道:“你是誰啊?”

王嬸娘道:“吾是隔壁李家的……”

那姑娘立即恍然道:“啊!對哦,我們搬來這麼久了,都沒有招待過鄰裡!”

她赤著一雙白嫩的腳丫,腳趾糾在一起,眼睛滴溜溜轉,又軟軟歎息道:“我夫君生意賠錢,長安地貴得很,酒樓產業都賤賣了!”

“唉你不曉得長安生意不好做嘛,他又蠢笨得很,旁人說甚麼信得甚麼,可不賠個精光嘛!”

“這些日子咱們都在打點江南的生意,長安做不成,就來南邊重整旗鼓,十八年後又是一家子好漢嘛。”

她族姐唇線微挑,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和善溫柔得很,就是有點耐人尋味。

王嬸恍然大悟。

原來是長安生意賠錢了,才想到要避到鄉下來的。

這大戶人家講究得很,隻瞧著不怎麼節儉,再賠下去可不是個事兒啊。

而且從長安大宅門一路賠到江南鄉下小鎮子,那得賠多少雪花銀子?

嘖嘖,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唄,像她家老頭,考個秀才還成,叫他打算盤是做不來。聰明腦子,聰明臉,不過銀槍蠟樣頭。

王嬸覺得不能老戳人家痛點啊,立即便道:“嗨,年紀輕輕的,比不過旁人老油子也尋常,何必氣餒?我老婆子倒是瞧著,你年輕得很,抓緊多生幾個大胖小子延續香火……”

小溪姑娘不喜歡這樣的說辭,於是漫聲回答道:“哪裡是不想呀,隻我夫主年長許多……”

她說著又一臉柔弱為難,王嬸恍然大悟,原來還是老夫少妻。

怪不得了,年輕姑娘誰不喜歡住豐都長安,那裡金銀首飾,綾羅綢緞,香辛宴請數不勝數,河水都散著清香,滿地都是璀璨金銀。

來這鄉下地方,多數是家裡老頭子喜歡清靜,才選的罷?

乖乖隆地洞,這小姑娘一朵鮮花,伐會得插在牛糞上了?

“哢嚓”一聲,族姐手中的青瓷茶盞寸寸碎裂,把王嬸嚇得一哆嗦。

而族姐冷淡看了一眼小溪姑娘,從容漠然道:“你不是困,怎麼,又精神起來了?嗯?”

小溪姑娘跟兔子瞧見狼似的,眼淚汪汪咬著唇,委屈撒嬌道:“不是等你嘛……姐姐不來,和夫……”

話沒說完,就被她姐姐看了一眼,眼神堪稱冰寒徹骨。

小溪姑娘立即乖乖閉上嘴,跳下凳子拖著小小的步伐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