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79:【七十九之咒】(1 / 2)

79:【七十九之咒】

“人形見, 是我的術。”白菊舉起了手中的人偶。“用你‘記憶’裡那些咒術師的話來說,也許是術式。不過我不懂這些,沒有人教過我。我進入箱中,自然就會了。”

入箱之前, 白菊從未見過咒術師, 也不知道咒力或者術式是什麼東西。然而, 也許是於生死之間覺醒的本能, 也許是因為供奉她的柩籠之處乃是曆代以人形供養夭折的幼兒的形代神社,此地的靈力冥冥中與幼小的巫女產生了共鳴。總之, 箱中的幼巫女擁有了類似術式的力量。

“人形便是形代, 我可以將他人的靈魂與它連接在一起。這樣, 它就等於對方的替身,破壞人形見, 便可傷害對方,毀掉人形見, 對方也會死。但同時,人形見也可以暫時代替那個人的存在。”

永久花除了幽婚之時以外不離開柩籠。柩籠中盛有混有夜泉的禦澄,她們正是以此為媒介勾連彼此所【看取】的記憶,也以各自的柩籠為節點,維係淨化著結界。因此, 理論上深羽入箱之後便不可離開,深紅也是由於同樣的原因, 無法與女兒見麵。

而逢世則不同。她在儀式時墜出了柩籠之外, 受到夜泉的侵蝕與浸染, 又背負了過多的負麵情緒, 雖然身體依舊在夜泉之中, 不斷向著深處的彼岸黃泉墜落, 但靈魂與身體的連接在這數十年中已經變得越來越單薄。在夜泉的侵蝕下,她的靈魂正不可避免的朝著怨靈——或者說咒靈的方向轉變墮落。

因此,在夜泉蔓延之處,她的靈魂反而可以自由行動。隻是她多數時候不會離開黑之澤太遠。即便靈魂離開夜泉中的身體,也多是在彼岸湖邊徘徊。她仍然保有理智,恰恰是知道自己對於活人太過危險,所以才從不會去到那些誤入山中的活人可能經過的地方。

然而,這也是白菊一直在擔心的事情。逢世在數十年中,始終以純潔堅韌的心靈壓製著負麵情緒,並用強大的靈力抵抗著夜泉的侵蝕,才使身體沒有融化,維持著不生不死的永久花狀態。

永久花不是亡者,隻要一日不融化——或者說,不死去——逢世就不會真正墮落。但反過來說,一旦逢世的心靈與身體融化,她已然開始變質的靈魂將再也無法抗拒詛咒與黃泉瘴氣的侵蝕,會瞬間墮落轉化為那些咒術師所說的特級過咒怨靈——就像現在山上那些已經被汙染了的死去的巫女神官的靈一樣。

即便深羽可以作為新的大柱鎮壓夜泉支撐結界,她也不一定能阻止逢世的轉變。對象太過強大,使用靈力強行解咒會非常困難。除非她可以消除逢世的執念——然而,那恰巧是白菊知道的,憑深羽一人之力絕對做不到的事情。

到那時,也許,深羽能做的隻有憑借她或者那些隨她上山的神官巫女們的力量,祓除怨靈化的逢世,讓她得以安眠。

——但是,那樣的話,就太過可悲了。

所以無論如何都想延緩她的融化。對於白菊來說,逢世是特彆的存在。即便是多一天,一周,一個月也好,想讓她繼續活著,不想讓她以變成咒靈這樣的方式死去。

“而我和逢世不一樣。即便你現在見到我……我也沒有離開柩籠。”

白菊說著,晃了晃手,手中的無麵人偶身上的服飾便瞬間成了白無垢。她又搖了一下,人偶隨之變魔術一般的再次換上了與深羽一樣的白衣紅袴。

在深羽驚訝的目光下,白發紅眸的幼巫女抿著唇,微微彎了彎嘴角,有些驕傲的,更多卻是落寞的,很淺很淺的笑了一下。

“我的身體還躺在柩籠之中。現在你見到的,是連接著我的靈魂的人偶。隻要不離開柩籠太遠太久,我哪裡都可以去。”

“當然,說是‘哪裡’,其實也就是這山中的幾處。”

不知森林,形代神社,幽宮,忌穀,結之家,大禍境,彼岸湖。僅此而已。

“不過,這樣於我就足夠了。反正我也沒有其他想去的地方。”外貌雖然幼小,白菊卻是永久花中最“年長”的那個。近百年時光過去,即便被黃泉汙染,哪怕僅有人偶與小孩子的怨靈作伴,這裡依舊是白菊所熟悉的山中。而滄海桑田的山外,早已沒有了她熟悉的景物,與唯一想要再見的人。

於她而言,那裡才是異界。

將自己的世界從狹小的箱中擴大到了能見到草木流水雲朵夕陽,有人可以交談玩耍的箱庭。對白菊來說,已經足夠了。

——不如說,沒有那個人的話,哪裡都一樣寂寞。

“但是,你不一樣。”你還有,想要再見一次的人的吧?

白菊說著,抬頭注視著深羽的眼睛。

“人偶是由我的術形成的。不能離開我太遠。所以,不能讓人偶代替你下山。但是,可以反過來,你的靈力足夠強大,作為夜泉子,你的靈魂分割起來也更容易。我可以把你的靈魂附在人偶上,人偶便可以連通你的靈力。這樣,也許可以讓人偶替你留在箱中,鎮壓結界。”

她很細微的彎了彎嘴角,忽然轉開了話題。

“你和深紅,在逢世融化前入箱。因為有深紅分擔,逢世才能支持到現在。而有了你的淨化,她便可以支持得更久。”

哪怕這支持對逢世而言很痛苦,白菊也寧可她像現在這樣“活著”。

說是任性也好,執念也罷,那是她對於漫長時間裡,唯一與自己擁有著共同的心情與思念的那位巫女的私心。這世上,唯有黑澤逢世能證明白菊的回憶並非虛幻的錯覺,也唯有黑澤逢世,和她等待著,期盼著,思念著,同一個人。

麻生邦彥。阿彥。總是穿著結城紬的和服的少年。他很聰明,知道很多事情。認識星星和花草的名字,會寫很難的漢字,卻並不饒舌。笑起來的時候有點靦腆,眼睛像春天的湖水。

白菊溫柔又懷念的,眯起了眼睛。

她知道的哦。對於阿彥來說,她隻是一個需要照顧和遷就的,身體虛弱的玩伴。

但是對她來說,阿彥是,最特彆的人。

所以,在祭典上,她讓阿彥截下了自己的發束。那是她的寄香。她期待著,就像小時候他總能在捉迷藏的時候找到她一樣,等他長大了,也會有一日,帶著寄香,來到日上山,再一次找到藏在小小的黑暗箱中的她。然後,他們會一起在狹小的黑暗裡,繼續幼年時的約定。

但是,她沒有等到阿彥。白菊眨了眨眼睛,她看著深羽,卻好像透過她,看向了黑暗中的某處。

她沒有等到阿彥。她隻【看到】了,明明愛上了長大後的阿彥,卻什麼也沒有告訴他的逢世。

真奇怪啊。她將寄香交給了阿彥,霸道的和他定下了約定,固執的相信他一定會來。可逢世明明【看到】了阿彥的心意,卻什麼也沒有說的,讓他就這麼下山去了。

她們真的一點兒也不一樣。那時候,白菊想。

可是後來,她才發現,她們是一樣的。

她、逢世、深紅、深羽,她們都是一樣的。

白發赤瞳的幼女抬起了頭,看向了深邃迷蒙的黑暗深處。

——現在,那個人,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吧。既不在現世,也不在隱世。他大概,先她們一步,去往彼岸了吧。

是不是因為走得太過倉促,所以,他才沒有來呢?雖然白菊偶爾還是會這麼想,但她已經,不再執著了。

過去了如此漫長的時間,阿彥終於成了隻存留於她和逢世記憶裡的存在。所以才不想讓逢世離開——無論是留下她一個人麵對回憶。還是看到他喜歡的女孩子變成布滿詛咒與汙穢的怨靈,都是白菊無法忍耐的事情。

——在這一點上,白菊是很感激深羽的。這也是,她會來見她的原因之一。

“同樣的,逢世支撐得越久,你能夠在現世留存的時間也就越久。”

——哪怕,這個“越久”可能隻有數天,數月,或者數年。

“可是即便如此,你也想要的吧?”

看著眼前的少女,白菊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在祭典的前一日,她拉著阿彥躲進了神社拜殿的台階下麵。那是他們的秘密基地。台階之外人來人往,但古舊泛黃的簾幕之內,是隻有兩個人的,安靜又親密的小世界。

如果可以一直藏在這裡就好了,如果祭典不會到來就好了。如果時間能停下來,夕陽永遠不會落下就好了。她當時,是真的這麼想的。一個時辰也好,一刻鐘也好,隻要和阿彥呆在這裡,就可以不用去想將要到來的分離了。

可是後來,她還是離開了那處黑暗。是怎麼離開的呢?她不記得了。白菊隻記得,離開那片黑暗的時候,她第一次,哭了出來。

說起來,我為什麼會覺醒人形見這樣的術式呢?

白菊忽然想,然後,她看著眼前的少女,眨了眨眼睛,像是了悟一般的笑了。

——大概是因為,哪怕知道阿彥不會來了,我也依舊被那個約定束縛著吧?

他拿了我的寄香,我的靈魂。所以,那個人會帶著我的靈魂,回到我的身邊。

會來的。

他會來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白菊躲在形代神社的雛壇下,偷偷寫在手記上的話。是今天嗎?還是明天呢?等待讓人忐忑,箱中沒有光,更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那麼,如果睡去了,會不會錯過呢?

隻是這麼想著,就無論如何沒有辦法閉上眼睛了。啊,如果這神社中的人偶能代替我醒著就好了。醒著,看著,等著,就不會錯過他的出現了。

宛若舊日重現一般,容貌永遠停留在了幼年的永久花像是哭泣似的,笑了起來。

結果,她們最想要的,從來都隻是最簡單的一句“和喜歡的人在一起”而已。

——可是,我已經,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

——但是,你也許還有機會離開這裡,再去見見,想見之人。

“不要說對不起。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相反,我很高興啊。”

很高興你陪我聊天,很高興你幫了逢世,很高興……我能幫到你。

白菊伸手,將穿著巫女服的人偶遞到了深羽的麵前。

“所以,深羽,試試看,去做我做不到的事情吧。”

深羽跪在水中,怔怔的看著被遞到眼前的人偶。良久良久之後,她顫抖的伸出手,緊緊抓住了巫女服的無麵人偶,像小孩子一樣,再次大聲的哭了起來。

12月的時候,日上山落下了第一片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