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79:【七十九之咒】(2 / 2)

彼時,黑澤宏輝正獨自一人跪坐在水上宮的正殿中。

這裡是建在彼岸湖中的古老神社,整座日上山中距離黑之澤與夜泉最近的建築物。常年被水氣與濃霧包圍的神社沒有通向外界的道路,唯一出入的方法,便是乘船自幽宮逆水而上。

自儀式之後已經過去了七個月。

他們陪同雛咲大人來到水上宮之後,不僅禍津陽消失,周邊的詛咒與黃泉瘴氣更是不斷被柩籠中散溢而出的強大靈力淨化。永久花入箱不過數月,彼岸湖上的濃霧都淺淡了不少,山鳴的征兆消失了——毫無疑問,一切正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甚至,入秋之後,彼岸湖上那個朦朧遙遠的影子,也不再出現了。

他們的做法成功了。雖然遍布山體的汙染還在,黑之澤依舊未曾平息,但在雛咲深羽大人強大的靈力壓製下,夜泉再次泛濫的危機,確實被延緩了。

但是,黑澤宏輝並不因此感到欣慰。

水上宮的建築製式極其古樸,因此采光便分外糟糕。再加上彼岸湖上常年不散的霧氣。即便白日,大殿中也一片昏暗。沒有聲音,純然的死寂包圍著一切——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水上宮的環境實在不適合活人居住,即便已經比初來時好了許多,這兒依舊是瘴氣最嚴重的地方。所以黑澤宏輝將其他隨行人員都安排在了幽宮。留在這裡的,僅有他一人而已。

這樣也好,沒有其他神官巫女,他便也不用再掩飾自己的情緒了。

隻是七個月,老者看上去卻蒼老了許多。原本他須發皆白,身姿卻很是挺拔高大,行動之間也充滿了與年齡不符的氣度與威嚴,絲毫不顯衰老。然而此刻,黑澤宏輝的背脊雖然依舊挺得筆直,整個人卻毫無生氣。燭火搖曳,為老者皺紋溝壑的臉上打上了一層枯黃。他麵無表情的跪坐在大殿中,看上去就像一座石像一段朽木,似乎隨時會模糊融化在大殿內的陰影中。

直到一片死寂中,傳來了燭芯輕微的劈啪聲。老者才抬頭,將目光投向了大殿正中被古樸華麗的燈盞與燭火照耀著的柩籠。

就像雕像被注入了些微的生氣,黑澤宏輝的神色柔和了起來。他站了起來,走向了燭火,熟練的拿起了一邊細長的剪刀,剪掉了垂落的燭淚。

這是整座水上宮中唯一的光源,而這七個月裡,黑澤宏輝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為燈盞加入燃料,保證守護著永久花與柩籠的忌火能晝夜長明,永燃不息。

忽然,某種陰冷晦暗在空氣中突然彙聚。燭火突兀的搖晃了一下,火光投射於大殿一角的影子中毫無征兆的傳來了幽冷蒼老的聲音。

“……永久花……寄香……柱……”沙啞尖利的老嫗的聲音,宛如自語般忽高忽低的響起,“要準備幽婚……繪馬……”

“沒有寄香。也沒人畫繪馬。”

整理著燭火的老者頭也不回的答道。

“照片……照片……要找到合適的稀人……”

“也沒有照片。”

“……沒有……?”

陰寒襲來,白影毫無征兆的湊近。老嫗形象的怨靈——結女僵硬的臉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是,沒有。雛咲大人沒有留下能夠替代繪馬的照片。”

“沒有……照片……”

怨靈老嫗喃喃重複。隨著重複,她渾濁的眼球遲鈍的轉動著,緊緊盯著老者的動作,環繞著濃重瘴氣黑霧的僵硬的臉上,肌肉慢慢向下拉扯,顯出了陰沉的表情,看上去分外陰森駭人。

黑澤宏輝平靜的神色卻絲毫未變。

這是結女。在日上山上,結女著白衣,負責永久花幽婚儀式。匡女著黑衣,負責護送永久花入夜泉。八十年前,擔任這兩職的是雙胞胎的老嫗。與被殺的神官巫女們不同,大災厄發生時,她們正在黑之澤。先被夜泉吞噬而死,死後又遭黃泉瘴氣的汙染。黑澤宏輝和神社本廳一行護送柩籠進入正殿時,正正撞上了這兩位死後所化的怨靈。

是非常強大的靈,以咒術師的方式判斷的話,至少也是一級咒靈。然而,就像他們一路行來時所見的其他怨靈一樣。在看到柩籠之後,原本試圖攻擊生者的怨靈突然停了下來。即便周身依舊纏繞彌漫著陰冷的瘴氣與濃鬱的死氣。她們卻一下子平靜了下來。

當然,在普通人看來,那與其說是平靜,不如說是陰森詭異的呆滯僵硬。光是像現在這樣,被結女那渾濁沉黑的瞳孔盯著,就足以讓膽小的人駭得驚聲尖叫。

但黑澤宏輝早已習慣了。在這七個月中,幾乎一模一樣的“對話”已經在他和結女之間上演了無數次。黑澤宏輝甚至知道,這句之後,結女會再問什麼。

怨靈沒有神誌,隻會重複著死前的執著——如果雛咲大人能看到的話,大概會笑哈哈的說些什麼“像遊戲裡的npc一樣誒”之類的話吧。

想到那位少女,老者的神色愈加沉暗。一時的分神,黑澤宏輝差點兒剪斷燭芯。他趕緊放下剪刀,一邊將殘蠟放入燈盞中,一邊聽到結女陰冷遲緩的聲音再次響起。

“麻生大人……照片……”

果然還是這幾句。黑澤宏輝的手頓了一下。“他不在。”

“還沒來……麻生大人……”

“……他不會來了。”

“……為什麼不來……大柱……在等……”

“來不了了。”老者說著,聲音中的蒼老並不比結女淺淡,“他死了。早就死了。二十九歲?還是三十歲?總之,都死了有七八十年了。”

“……死了……?麻生大人……死了?”

“嗯。死了。斷氣了,不存在了。”大約是因為此地沒有彆人,黑澤宏輝的聲音聽上去甚至帶著一些懶散。他用著平日不會使用的口語詞彙,淡淡的說著,“有人說他死在了探險的途中,大概是什麼深山老林。有人說他喪命於咒靈之口。反正不管是哪個,他都年紀輕輕就死透了。現世上,早就沒有麻生邦彥這個人了。”

“死了……死了……”

結女再次喃喃的重複了起來,她的身影開始淡去,就像突兀的出現一樣,怨靈隱沒進了燭火搖曳投下的陰影之中。

黑澤宏輝直起了腰。也準備回到自己固定的位子上去了。

就在此時,“叮——”的一聲,虛空之中,突然傳來了鈴音般的輕響。黑澤宏輝的神色驟然一變,他立刻轉身。然而,還不等老者找出鈴聲的痕跡,大殿中央的柩籠猛地大力搖晃了起來。

“!!!”黑澤宏輝陡然瞪大了眼睛,立刻就要撲上去。

可有人比他更快一步。如同沸騰一般,“轟!”的一聲,烏黑的夜泉突然衝出柩籠,如潮水一般掀起了箱蓋。隨後,一條白皙纖細的手臂自黑水中探出,顫抖著,死命攀住了箱壁。

在黑澤宏輝眼前,他親自目送進入箱中的少女,雛咲深羽從內部推開柩籠的箱蓋,渾身濕透,形容狼狽的翻出了箱中。

“砰!”

她像是無法支撐自身的重量一般,整個人倒在了地上。紅白的巫女服早已濕透,深羽全身都在滴水。她的皮膚白得像雪,看上去冰冷得毫無血色。漆黑的夜泉沿著她的發梢、臉頰和手臂、衣衫滑落,帶著陰冷的寒氣,一邊墜落,一邊被結界中濃鬱的靈力蒸騰,化為氤氳的黑霧,消散在空中。

老者整個人都怔忡得僵在了原地,下一秒,他便立刻甩掉手杖,疾步衝到深羽身旁。

“雛咲大人!”完全不在意少女身上還沾著能腐蝕血肉的夜泉,老者單膝跪地,趕緊擁住了虛弱的少女,“您怎麼樣?”

發生了什麼?是夜泉有異變?然而結界沒有變化,難道是其他的問題?

威嚴與鋒芒一瞬間回到了老者身上。擔心短暫的離開會對永久花造成影響,他當即就要以靈力探查少女的情況。然而一隻手阻止了他的動作。全身脫力的靠在老者的手臂上,深羽壓榨出了僅剩的力氣,緊緊攥住了黑澤宏輝和服的衣袖。

“哈……哈……”她一邊喘著氣,一邊抬頭死死盯著老者的眼睛。必須快點說出來,不然,她怕自己來不及說完,就要暈過去了。

“黑澤先生……夜泉和結界都沒事……逢世大人,不會馬上融化了……”她竭力讓自己保持清醒,視線裡卻已經漫起了黑霧。不行,還不行。

“……我和白菊大人,找到了……找到了延緩逢世大人融化的辦法……我可以做到!”

“就算不在箱中……我也可以做到。所以,所以……”

還有最後一句!

“……我要回——”

如同被剪斷了琴線,深羽的聲音戛然而止。黑澤宏輝趕緊伸手搭在昏迷過去了的少女頸間,細弱卻切實的脈搏讓他頓時鬆了一口氣。

隨後,老者移開了手。燭光下,表情漸漸自他的臉上消失了。黑澤宏輝還沒有老到失去思考能力,他清楚的聽懂了少女的話。

也正是聽懂了,他才無法形容這一刻自己的心情。

慶幸?悔恨?狂喜?倉惶?又或者,是安心?

不知道,即便年歲已然超過了大部分一般人,黑澤宏輝也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這一刻他心中複雜的震蕩。但唯有一點,唯有一點他是可以肯定的。

老者抿了抿唇,忽然將少女打橫抱了起來,大步朝著殿外走去。

“逢世大人,不會馬上融化了……”——他聽到了,少女是如此說的。

燭光下,有水滴因他的動作而墜落。黑澤宏輝仰起頭,眼中亮起了神采。

毫無征兆的,他突然低聲的,沙啞的,笑了起來。

——果然,即便是如此,即便是如此……

——他也希望,她能夠繼續,“活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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