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倒黴鬼(三合一)(1 / 2)

許廣華伸出因常年乾活而粗糙的手,輕輕撫摸顧子頌的臉頰。

這孩子的臉多麼瘦,幾乎沒有肉,骨頭磕著他的手。

當初付蓉進城一趟,丟了孩子,許廣華自然是傷心的。

可妻子那樣自責內疚,成宿成宿睡不著,每摸一次頭發,都能掉下一大把。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又怎麼忍心指責她?

倆口子走出那段艱難的歲月極其不易。

直到如今,許廣華仍舊不敢相信那麼難的路,他們竟還是攜手走過來了。

如今嗒嗒變成正常的孩子,而年年也回來了,許廣華感覺自己在做夢。

“您怎麼了?”顧子頌看著許廣華眼眶的淚時,愈發不知所措。

許廣華不由將兒子抱緊。

孩子不小了,被摟入懷中,難免有些掙紮。

他想要躲開,可此時這大人給予的溫暖卻是陌生的,也是讓人不舍得拒絕的。

這就是擁抱的感覺嗎?

顧子頌的身體很僵硬,雙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放,便在半空中輕輕攥起來。

聽見許廣華一遍又一遍叫著“年年”,他搖搖頭,為難地說:“叔叔,我叫子頌。”

顧子頌這個名字,是顧建新給他取的。

他本身是很喜歡這個名字的,可後來班級裡的同學說,他叫這名字是因為,顧建新與董萍希望他給他們家“送子”。

同學們很調皮,做著鬼臉嘲笑他,顧子頌忍無可忍,紅著眼睛跟他們打了一架。

他雖然瘦,卻有力氣,打架是不會輸的。

隻是後來老師請了家長,讓他給同學們道歉。

是彆人先欺負他的,顧子頌不願意道歉,他梗著脖子不出聲,董萍說他害自己丟儘顏麵。

當天晚上,他被董萍罰跪在地上,一夜不準睡。

從那之後,他再也不嫌棄自己的名字了。

所以,他怎麼會是年年呢?

顧子頌低著頭,很是拘謹,直到許廣華終於鬆開他的手,才稍微放鬆了些。

許廣華怕自己太冒失,嚇到孩子,便帶著他回屋,讓付蓉給他解釋這一切。

進了裡屋,許廣華就低聲將孩子背後那疤痕的事說了出來。

饒是付蓉已經在心底確定這就是走失的年年,此時得到證據,仍舊滿

心激動。

看見父母正在嘀咕什麼,嗒嗒便從炕上下來,跑去拉住顧子頌的手。

“哥哥,我們也說悄悄話。”嗒嗒用小小的氣音說道。

嗒嗒睜著明亮的大眼睛,神秘兮兮地湊向他的耳朵。

可顧子頌比她高了不少呢,隔著這麼遠的距離,怕是聽不見她的話,嗒嗒左思右想,靈機一動。

顧子頌回過神的時候,嗒嗒已經跑到了炕邊。

她個子小,還有些肉乎乎的,但卻很靈活,雙手一撐住炕,使勁往上一蹬。

嗒嗒的上半身先上去,小手用力扒拉著,之後便吃力地挪著小短腿,直到整個人連滾帶爬上了炕,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會兒她高興了,衝顧子頌招招手,又將雙手並在耳朵邊,做出一個“睡覺”的手勢:“哥哥上來,睡覺覺。”

嗒嗒軟乎乎的小手招呀招,見他不出聲,便趴在炕上,用手托著腮,一臉不解。

而這時,顧子頌看了一眼地麵,指著說:“我睡這裡。”

“你睡上麵。”付蓉走過來時,眼中滿是疼愛憐惜,她雙手握住顧子頌瘦弱的肩膀,“就算是夏天,地上也有寒氣,小孩兒睡會著涼的。”

“我不怕的。”顧子頌輕聲說了一句。

顧方從小怕黑,因此一直以來,董萍都要求他在顧方屋裡陪著睡。

那屋裡隻擺了一張床,顧子頌便睡在地上,一連數年過去,他都習慣了。

付蓉沒有再就這個問題與他糾纏,隻是盤腿坐在地上,仰著頭看他。

不是一個大人麵對小孩時居高臨下的態度,她知道他長大了,此時需要的是平等的交流。

許廣華也走過來,坐在他們身旁。

嗒嗒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三個人,琢磨之下發現他們仨發明了一種有趣的新遊戲。

這麼好玩的事兒,怎麼能少了她呢?

嗒嗒又是“哼哧哼哧”地爬下床,累得氣喘籲籲,卻是不厭其煩。

嗒嗒跑過來的之後,見哥哥還直挺挺站著,便牽著他的手,拉著他坐下來。

四個人坐在一起,就像是圍成一個圈,唯獨小團子那一塊兒的圈就凹陷了一點,但不礙事。

“娘,我們要玩丟手絹的遊戲嗎?”嗒嗒用軟糯糯的語氣問。

付蓉內心的感觸被嗒嗒

的話語打斷,不由失笑。

她摸了摸嗒嗒的腦袋,而後說道:“爹娘要跟哥哥說一件事。”

嗒嗒似懂非懂,但很樂意配合,乖乖閉上嘴巴,仔細等待。

坐在一旁的顧子頌感受著這一幕,不知怎的,鼻子有點酸酸的。

在家裡,顧建新與董萍總是對顧方這麼好,但他一點都不想哭。

可不知道怎麼了,此時看著嗒嗒的父母這樣溫柔地對待她時,他心底,竟好羨慕。

“子頌,我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付蓉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顧子頌愣了愣。

他漆黑的眼底,是滿滿的彷徨,仿佛所有人對他溫聲說話,都讓他感到受寵若驚。

“嗒嗒有一個哥哥,親生哥哥。七年前,我帶著他哥哥去城裡姥姥姥爺家,想要在供銷社買一些米送給他們。”

“可我太大意了,付了錢,提了米,一個轉頭她哥哥就不見了。”

顧子頌傻傻地看著付蓉,仿佛沒聽明白。

“我和嗒嗒她爹找了好久,也去派出所請公安同誌幫忙。可丟了一個孩子再去找,等同於大海撈針。好多人說嗒嗒的哥哥一定被拐子賣了,也不知道賣到了哪裡。”

這一番話就仿佛丟進平靜湖麵的一顆小石子,在頃刻之間激起顧子頌心底巨大的漣漪。

他有些遲疑地動了動唇,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是我不好,丟了年年。”付蓉的聲音逐漸哽咽,“這些年我經常想,也不知道買走年年的那戶人家,對他好不好。”

年年?

顧子頌的眉心擰了擰,卻還是不敢出聲。

“子頌,你就是我們丟了的孩子。”見付蓉幾乎再難以控製情緒,許廣華接過話,“你的背上有一道疤痕,那是當初你小叔不小心用煙燙的。”

嗒嗒聽了這麼長時間,終於聽懂了一些,瞅著顧子頌的後背。

而後,她懵懵地說:“沒有啊。”

付蓉握著顧子頌的肩膀,慢慢將他轉過去。

他雖瘦弱,卻比顧方的個子高,這上衣穿在身上,早就已經太短。

付蓉輕輕一掀,便看見孩子皮包骨一般的後背上那塊小小的疤痕。

她始終記得當年許廣中燙著孩子之後,自己有多心疼。

可當時的心痛之情,卻不及現在的半

分。

付蓉再難忍住自己的淚水,緊緊將顧子頌攬入懷中:“對不起,年年,都是我不小心,把你弄丟了。”

付蓉素來是個冷靜的人,平日即便落淚,也隻是默默哭泣。

可這一次不一樣,緊緊抱著孩子之時,她想到這些年他被拐時受的種種苦,又想到他在顧家寄人籬下的生活。

這些苦難本來可以避免,隻怪她太大意。

付蓉泣不成聲,一刻都不願鬆開摟著孩子的手。

嗒嗒見娘這麼傷心,也默默地湊過來,用小手拍她的背,輕輕安慰。

兩個孩子都這麼好,這是上天對她的眷顧與恩賜,付蓉光是想著這一點,心中的酸澀與感激便交織在一起,無法言說。

沒什麼比此時此刻的相認更讓許廣華滿心感恩。

看著顧子頌逐漸舒展開的神色,不再緊繃的身體,他沉著聲承諾:“年年,爹會把你從顧家要回來。從今往後,我們一家四口,再也不會分開。”

爹?

顧子頌的心顫了顫。

他從來沒有父母,再小一些時會羨慕彆的孩子,可如今已經習以為常。

誰能想到,他現在竟然有父親,有母親,還有一個妹妹……

種種衝擊在顧子頌的腦海之中交織著,他甚至忘了高興,隻覺得自己仿佛在做一個夢。

夢醒了,他是不是就要回顧家?

孩子終究是孩子,即便顧子頌表現得比其他孩子要更加成熟懂事,可真遇到這麼大的變故,仍舊不知道該怎樣自處。

付蓉與許廣華沒有勉強,隻是用儘自己的關心與嗬護,好好照顧這個孩子。

裡屋的炕不大,好在嗒嗒還小,四個人擠一擠還夠睡。

顧子頌躺在許廣華的身旁,嗒嗒則躺在付蓉的身旁,一家四口準備休息。

嗒嗒是個小話癆,小手和小腳丫在一片漆黑之中揮舞,時不時說出一些讓人忍俊不禁的話。

付蓉溫柔的聲音輕輕哄著她,又現編了幾個有關於小動物探險的故事,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嗒嗒均勻的呼吸聲。

嗒嗒睡著了,付蓉便用胳膊支著腦袋,輕輕給她蓋上被子。

可正在這時,越過許廣華,她見顧子頌還盯著自己,等待著什麼。

付蓉笑了:“年年還想聽故事嗎?”

子頌是一個不會提出要求的人,一直以來,他的生活中都隻有順從。

可是剛才這個故事太好聽,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後續。

猶豫了許久,顧子頌點點頭,緊張地等待她的反應。

他以為她會不耐煩的,畢竟太晚了,大家都想睡覺。

可沒想到,付蓉的聲音仍舊柔和:“好,娘繼續給你講。”

寂靜的夜裡,付蓉的故事婉轉動聽,就像是一首曲子,哄得顧子頌逐漸入睡。

等到孩子徹底陷入夢鄉之後,付蓉與許廣華才得了機會說說話。

“你說,顧家會輕易放人嗎?”付蓉忐忑地說。

“孩子的戶口在顧家,他們在城裡又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要真與他們硬碰硬,恐怕我們難有勝算。”

許廣華望向熟睡中的孩子。

孩子明明睡得很深,可眉心卻還擰著,與嗒嗒恬靜的睡顏相比,他就連在睡夢中,都是帶著防備的。

許廣華恨透了傷害自己兒子的人,卻是無能為力。

此時他能做的,便隻有保護孩子不再受傷害。

“無論如何,先試一試。”許廣華說道,“孩子是我們的,總不可能光是因為他們的勢力,就將他搶走。”

夜深了,許廣華與付蓉都睡不好。

想到接下來所必須麵對的危機,他們心中是不安的。

……

天剛蒙蒙亮,許廣華向公社老隊長請假,想要進城去。

一連請了好幾回假,就是再好說話的老隊長,此時也有了意見:“人民公社為的是人民,要是所有社員都像你一樣,那等到秋收時,大家都忙不過來了。廣華,你不是一個會偷懶的人,這次居然這麼離譜,究竟是怎麼回事?”

許廣華沉默半晌。

老隊長又說道:“我知道你媳婦現在在教書,拿的是城裡學校的工資和糧票。但你以為光是靠這個,能讓你們搬到城裡住嗎?你的根在農村,你就永遠是個鄉下人,不能這樣好高騖遠!”

老隊長年紀大了,在村民麵前也有一定的威嚴,便教訓了許廣華一頓。

起初他聽著,想要解釋,可慢慢地,許廣華的眉心皺了皺。

“隊長,我這趟去城裡是為了家事,一時說不清楚,等回來之後,再好好向你解釋。”頓了頓,他又說

了一句,“但我並不同意你的觀念。我的確是農村人,但人一心想要往上爬,往外走,這本身沒有錯。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帶著自己的媳婦和子女過上更好的生活。也許到時候就真搬到城裡住了,誰說得準?”

許廣華平時是出了名的好脾氣,此時卻沉著臉,露出嚴肅的神情。

對於未來,他已經在規劃,絕不僅止步於此。

老隊長被他這堅毅的表情震了震,許久之後才開口:“今天準許你請假,早去早回。”

許廣華點頭道謝,轉身便迅速向外跑去。

看得出,他很趕時間。

老隊長將目光收回來,吹著口哨便催促大家繼續鋤地,不準偷懶。

幾個本來豎著耳朵聽他們說話的村民立馬議論起來。

“他真是想得美,居然說將來要搬到城裡住!誰不知道他們家就隻有大房窮得叮當響,還想學他二弟當城裡人?”

“我活了這一把歲數,還從來沒見過像許老大這麼倒黴催的人。當年娶了個水靈靈的知青,多少人羨慕啊,可沒想到剛一嫁進門,知青的臉就毀了,生了個兒子給丟了,再生的那個還是個傻丫頭!”

“剛才他還說要帶著媳婦和子女去城裡住呢,也不知道是哪兒來這麼大的臉!彆的不說,他有兒子嗎?”

一番議論之下,大家大笑起來。

當然,有明理人說許廣華他媳婦的臉似乎已經恢複,這些日子看上去好了許多,也有人說他閨女早就不傻了,那雙眼睛跟會說話似的,彆提有多機靈。

可大家才不願意聽呢。

在他們心中,許家大房就是一屋的掃把星,誰要是沾上他們,一準倒黴。

畢竟這些年,的確是看著他們的日子越過越差。

改善生活不過是些許時日的事兒,就算大夥兒有察覺了,也不願相信。

……

難得找回兒子,付蓉不想去學校,可一想到自己的工作職責,她還是不得不收拾好自己,出門上班。

臨走之前,她讓嗒嗒照顧好顧子頌。

嗒嗒當然是一口答應下來,笑眯眯地牽著顧子頌的手,想著要帶他上哪兒玩。

付蓉準備走了,想著還是放心不下,去公婆的屋裡請他們幫忙看著顧子頌。

許老頭一大早就出門砍

木柴去了,家裡便隻有周老太。

思來想去,付蓉就隻能對她說道:“麻煩你照看一下那孩子,彆的不需要你操心,隻要確保不要有人來把他接走就行了。”

周老太挑了挑眉,睨她一眼,有氣無力地應一聲。

付蓉還想再提醒幾句,可見老婆子已經閉上眼假寐,便隻好轉身走了。

她一走,周老太就“呸”了一聲:“什麼玩意兒,連聲娘都不叫!”

屋子裡,老婆子又開始罵罵咧咧,嗒嗒捂著耳朵,對顧子頌說:“哥哥,我們走吧!”

說完,她便帶著顧子頌去田埂玩。

顧子頌在顧家過得不好,但畢竟還是在城裡生活,從未試過像這些孩子們一樣在泥地裡打滾。

嗒嗒穿著一身乾淨的衣裳,玩起來卻一點都不克製,渾身上下頓時臟臟的,看得顧子頌一臉詫異。

在顧家,他的衣服雖不用董萍洗,可隻要他稍有不慎,弄臟了衣服,便會被董萍臭罵一頓。

被罵得多了,顧子頌不敢反抗,隻會安安靜靜地洗了衣裳,而後保持整潔。

一晃數年過去了,顧子頌早就已經跟彆的小朋友不太一樣。

“你媽媽不會生氣嗎?”顧子頌低聲問。

嗒嗒正色道:“哥哥,我娘也是你娘!”

顧子頌仍舊不敢相信,他真的可以永遠留在這個家裡嗎?

“快來吧!”嗒嗒打斷了他的憂慮,拾起一塊泥巴,“啪”一聲扔在他身上。

她覺得哥哥肯定願意和自己一塊兒玩,因為他上回往她舅媽腳底下扔石子的時候,可快可準啦!

果不其然,在嗒嗒的帶動之下,顧子頌終於動了動腳步。

他的動作仍舊小心謹慎,可慢慢地,竟也被感染,放開了自己。

嗒嗒笑盈盈地看著哥哥,心裡頭比吃了大白兔奶糖還要甜。

哥哥雖然還是不笑,可他已經回家啦!

以後再也不用和那個會給他吃臟包子的臭壞蛋住在一起了!

嗒嗒帶著顧子頌,撒了歡兒一般玩,田埂裡時不時傳來她的歡聲笑語。

隻是他們沒想到,等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一回家,就碰見了顧建新與董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