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除夕夜(三合一)(2 / 2)

他是一個頭兩個大,但仍舊用公正的語氣對兩個孩子說道:“大寶、二寶,你們想跟著誰?”

“娘!”兩個孩子大聲道,“我們跟娘走!”

而後,許二寶高興地說:“以後娘不在家,奶再也不會不讓我們點煤油燈了。我和哥哥在屋裡摔了好幾回,腿都摔淤青了。”

周老太嘴角一抽。

許廣中怔愣道:“奶是為了省點燈油,這是為了我們一家人做打算。”

許大寶卻直接打斷了他的話:“奶自己屋裡可亮堂了!都要睡了,還不願意吹煤油燈,我上回聽妞妞把燈給滅了,被她打了個半死!她說這麼黑漆漆的,是不是想摔死她?”

這話一出,又是刷新了村民們對周老太的認知。

“這老太太的心可真毒啊,自己摔不得,孫子摸黑摔了沒事,孫女打得嗷嗷叫也沒事,隻要自己過得舒坦就成!”

“當初她就不是個東西,要真是個人,咋會這麼對大房家的?好在大房家的運氣好,不是她親生的,要不也得被她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還真以為她對自己兩個親生兒子有多好呢,我看也不見得!這回老三媳婦不就是對她忍無可忍了,才非要鬨著要離婚的?”

“許老三這運氣也背,攤上這麼個娘,現在媳婦鬨著要離婚,兒子也不跟他!”

這些話語一下子就往許廣中的耳朵裡頭衝,在他的腦海之中炸開來。

他們若是不這麼說,他是絕對不會這樣揣測自己娘,可現在,聽著大家說的話,他懵了。

他娘難道真的這麼自私自利嗎?

他木然地愣在原地,直到陳豔菊帶著兩個孩子,與她的娘家人一起離開了甌宅村。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宋德榮幾乎是用命令的口吻對他說道:“明天一早,你們倆來公社辦離婚手續。這事現在不是你說了算的,要是你媳婦非要往上鬨,到時候咱村評不上先進,連分糧都得比彆村的要少,我看村民們怎麼跟你過不去!”

人群逐漸散去了,許廣中麵無表情地回屋,眼中滿是木然。

這個草屋裡頭,就隻剩下他娘和許妞妞了。

往後,他要跟她們過日子嗎?

許廣中埋怨陳豔菊不近人情,怪兩個兒子沒心肝,最後又看向他娘。

一切究竟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許廣中想不明白。

……

許家三房終於把離婚手續給辦齊全了,這事最後還是傳到許老頭的耳中。

他愣在那裡,手中的旱煙就這樣燃著,心裡頭空落落的。

孫秀麗在灶間乾活,對許廣國嘀咕著:“這日子真沒法過了,我現在一天到晚,除了上工,平時一步都不敢往外邁!你知道人家是怎麼笑咱們不?說咱們許家是離婚之家,一個家裡頭就出了兩對離婚的!”

“彆說了!”許廣國咬牙罵道。

孫秀麗梗著脖子:“咋就不能說了?爹娘已經離婚了,人家還說娘是老虔婆,說她的心眼是黑的!現在連小叔的媳婦都跑了,誰不知道豔菊平時那眼珠子就跟長在她男人身上似的,咋會說離就離?我看他們沒說錯,咱家就是風水不好,不吉利!”

“你還說!”許廣國麵紅耳赤,猛地將灶台案板上的刀甩下來,罵道,“還嫌家裡事不夠多?這馬上就要過年了,你還不消停?”

孫秀麗不服氣,到底還是被罵得噤了聲。

想到他們家這光景,再想到大房一家的日子過得有多好,她氣得嘴角都要咬出血來。

然而她沒想到,大房一家的好日子,這才剛剛開始呢!

……

臨近年關,肉聯廠更忙了。

職工乾活辛苦,食堂便要更加認真準備早午晚飯,這也算是肉聯廠廠長體恤全體職工。

肉聯廠能做到在國營工廠之中效益最高,也最是深得人心,確實是與廠長的領導是分不開的。

如今,作為工廠的一份子,許廣華也有了極其強烈的歸屬感。

在後廚,他乾活極其賣力,如後勤主任說的那樣,既然沒法轉正,那就要把自己如今的崗位守好。

也許在不久的將來,他會和許廣國一樣,因是臨時工而被辭退,可隻要在崗的一天,他就要把事情做好。

許廣華在後廚忙得很,可做事卻非常有條理,即便是正式員工都會給他幾分薄麵。

工作到了這份上,總歸比過去在地裡乾活來得好,許廣華雖不會安於現狀,但就目前來看,他已經很滿足了。

“許同誌,廠長喊你。”外頭一陣聲響。

許廣華的手中都是麵粉,被這樣一喊,愣了愣,趕緊找了塊布,擦了擦手。

廠長怎麼會找他?

許廣華匆匆忙忙從後廚出來。

就他所知,廠長雖對廠子裡大部分事情都親力親為,可也不是真到如此事無巨細的地步。他來廠裡已經好幾個月了,還從來沒有麵對麵和廠長說過話。

許廣華不知道廠長為什麼會突然讓人喊他過去,在腦海中設想了無數個可能,然而,當他走進廠長辦公室的那一刻,他還是愣住了。

盧鋒竟然也在。

盧鋒坐在椅子上,也不知道在說什麼,與廠長談笑風生,全然沒了之前麵對他時那頤指氣使的姿態。

他是在市局工作的,對於市局大部分領導來說,他還算是年輕的。

能在這個年紀爬到如此崗位,與他自身的能力分不開,因此即便是肉聯廠的廠長,也是對他極其客氣的。

看見盧鋒的那一刹那,許廣華的神色已經微微一變。

他記得當時自己還在這裡乾日結的活兒時,盧鋒就試圖讓朱建丹將他趕走,隻不過朱建丹沒有盲目理會他,甚至還站在自己這一邊。

不過,朱建丹到底隻是工廠裡一個主任,怎麼能廠長較勁?

許廣華估摸著,若是盧鋒請廠長辭退他,那麼廠長一定不會心慈手軟。

因此,在見到盧鋒的那一刻,就仿佛當頭澆下一盆涼水,將許廣華滿腔的熱血凍結。

“鐘廠長,我是後廚的許廣華。”許廣華說道。

鐘廠長聞言,抬起眼看他一眼,和顏悅色地比了一個手勢:“坐吧。”

在說話間,鐘廠長打量了許廣華一番。

照盧鋒的話來說,這隻是後廚一個臨時工而已,肉聯廠的臨時工不少,工作並不算穩定,至於後廚的臨時工,更是分分鐘都可以更換。

就這樣臨時工,竟被廠長喊到辦公室,照理說應該誠惶誠恐才是,然而他並沒有。

許廣華大大方方地坐下,鎮定地直視他,問道:“鐘廠長,請問有什麼事嗎?”

鐘廠長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欣賞:“你認識這位盧主任吧?”

“認識。”

鐘廠長點點頭:“是這樣的,我之前也沒想到你與盧主任有這麼深的淵源。我和他是老同學,老朋友了,既然他開口請我幫忙,那這個麵子,我是一定要給的。”

聽對方說了這麼長時間,仍沒個重點,許廣華也著急了:“鐘廠長,有什麼安排,我都能接受。”

見他凝重的神情,鐘廠長笑一聲:“我剛才已經找幾個同誌打聽過了,都說你工作勤懇,表現突出,也有一定的領導能力。既然是這樣,盧鋒又開了這個口,那我就破個例——”他頓了頓,問道,“你想不想轉正?”

許廣華本來已經想好了後路。

若是廠長真要辭退他,那他就再去想彆的辦法,大不了去市裡一間間國營飯店和國營工廠打聽,看是不是有人招臨時工。

畢竟即便是單位裡的臨時工,都比之前下地拿工分賺得更多。

隻是,誰能想到,廠長開口,竟是問他願不願意轉正?

許廣華呆住了,他瞪大了眼睛,許久之後才說道:“想!當然想!”

鐘廠長笑著點頭:“不過工廠總有工廠的規矩,要想給你轉正,也不是我一句口頭承諾就算數的,咱們得讓其他職工服氣。這樣吧,我讓人事那邊出一張卷子,你要是能通過考核,就正式轉正。”頓了頓,他說道,“我聽說你媳婦是學校老師,還參加過高考,臨時拿起書本,應該不難吧?”

許廣華喜出望外。

他連聲道謝,語氣之中的激動之情昭然若揭。

對於曾經在土裡刨食的莊稼人來說,能進市裡的國營工廠工作,自然是天大的運氣。然而他卻沒想這麼多,在他看來,能借此讓自己家人的生活過得越來越好,才是硬道理。

“不用謝我,謝他吧。”鐘廠長看了盧鋒一眼。

許廣華也望向盧鋒。

兩個人從鐘廠長的辦公室裡出來時,都是沉默無言。

也不知過了多久,許廣華說道:“如果是為了讓我在老爺子麵前幫你說好話,就算了,我不會為了這個工作這麼乾。”

盧鋒挑了挑眉。

“上回我和媳婦沒趕上客車,也算是躲過一劫。我這人最不喜歡欠彆人的情,既然你們幫了我,我就要把這人情還給你。”盧鋒頓了頓,又說道,“你也放寬心,我自己的爸,不用你從中說好話。咱們倆也不用有什麼後續的來往,這是你應得的。”

說完,盧鋒轉身,步伐遲疑了片刻,但很快就大步離開。

他並不覺得對許家有什麼虧欠的,最多隻是從對方的為人處世以及給妮妮留下的那張習題紙中意識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沒必要在不了解許家人的前提之下,立馬斷定他們貪圖從老爺子手中得到好處,才會一心接近。

老爺子說,讓他先學會做人,這句話就像是一個警鐘,讓盧鋒下意識反省自己。

不過到底是到了這歲數,都已經定性了,真讓他對許家人好聲好氣地服軟,他做不到。

人情既然要還,那就還人家最需要的,如今這事算是了結了,盧鋒心裡頭舒坦了不少。

他的步伐邁得大,走得也快,仿佛心頭大石已經落下一般。

而望著他的背影,許廣華還在考慮剛才他說的話。

不願意欠人家的情,儘早還上,往後不需要多有牽扯……

這句話,他怎麼好像從盧老爺子口中聽過?

不過,不論盧鋒怎麼想的,現在他的工作算是穩定落實了,得儘快回家,將這個好消息告知付蓉和孩子們!

……

許廣華雖沒有念過書,但兒時他經常上村裡教書的老先生家幫忙乾活,那時便打下了一定的知識基礎。

因此現在要參加肉聯廠的考核對他而言,便不是這麼難了。

不過即便如此,他還是用儘了自己的全部心思準備考核。

家裡的煤油燈整宿亮著,見爹如此努力,嗒嗒便眨巴著大眼睛,眼巴巴地看著。

她忽然覺得,也許學習知識是一件特彆有意思的事,否則她爹娘和哥哥怎麼會樂此不疲呢?

就在這樣的氛圍中,嗒嗒之前在綿安村那小學聽著老師說話就頭疼的毛病逐漸好了,心中突然種下了一顆小小的、向學的種子。

嗒嗒也好想念書呀!

不過好在,她爹娘說了,隻要過完年,就可以讓她跟哥哥一起上小學去。

雖然她年紀小,但她娘說,她是個聰明的小朋友,年後就上一年級,一定能跟上的!

到時候她上一年級,哥哥上三年級,他們家就有兩個小學生啦!

嗒嗒對念書的盼望逐漸強烈起來,而與此同時,許妞妞又何嘗不想念書呢?

眼看著時間一天一天過去,等過完年,她就七歲了。

上一世,許妞妞在付蓉的嚴格要求之下,是念到了大學的。

雖然那大學沒什麼了不起的,花錢也能上,但她畢竟得了一張文憑。

這一世,她相信隻要她能去念書,那依照她上輩子的水平,混日子在學校裡拿到好名次應該不難,到時候總會有人欣賞她,而她也會碰到新的機緣。

可問題是,根本沒人願意送她去上學!

許妞妞心中焦急不已,她日盼夜盼,卻知道眼前的機會是渺茫的。

要是真沒有文憑,長大後她成為明星,會不會被黑粉嘲笑?

她愈發煩躁不安,隻恨嗒嗒的存在害得自己陷入困頓之中。

要是許家能倒大黴就好了。

許妞妞這樣陰暗地想著,恨不得許廣華如她爹一樣,被單位辭退,也恨不得付蓉即便考上大學,也是去遙遠的地方。

她多希望許家大房分崩離析,可沒想到,就這樣盼望著,在過年之前的老屋請了殺豬匠宰豬的那一天,她盼來兩個消息。

第一個消息是,許廣華在單位通過了考核,他轉正了,從今往後便是肉聯廠的正式員工,薪水翻好幾倍漲,福利更是高得不像話。

第二個消息是,馮惜珍幫嗒嗒和許年在市裡找到了一所重點小學,等年後,他們就要去那所學校上學了。

許妞妞幾乎要崩潰,她在家裡煩躁不已,眼睛紅得快要滲出血,然而周老太卻隻是狠狠扇了她一巴掌:“你發啥瘋?我兒子要去嶽市了,我也沒像你瘋成這樣!”

這一巴掌打得許妞妞頭暈目眩,但還是咬著牙關,一字一頓這麼問:“你說小叔要走了?”

周老太陰惻惻地笑了笑:“以後就咱們祖孫倆相依為命了。”

以後——

以後這個家裡就隻剩下她和她奶了!

許妞妞雙腿發軟,身子直直往後倒去,眼前似籠罩著一大片一大片的迷霧,那暗無天日的感覺,幾乎讓她窒息!

茅草屋的門虛掩著,寒風吹進屋,吹得許妞妞與周老太都是瑟瑟發抖。

天氣一變涼,周老太的腿愈發不好使了,她用乾得像樹皮一樣的手戳戳許妞妞:“趕緊去關門。”

可許妞妞卻像是沒聽見她說的話。

許妞妞的耳朵豎得高高的,而後一道高亢的聲音傳來。

“付知青在不?你的錄取通知書帶到了,剛才郵遞員擱在村委會去了!”

“考上了,考上了,是城北大學!”

付蓉竟考上了城北大學!

周老太氣得雙目通紅,忽地心頭一陣絞痛,右手的筋仿佛連著心臟直抽抽,抬不起來了。

“去、去——去喊赤腳大夫,我的手動不了了!”周老太大聲道。

然而沒有誰理會她。

許妞妞隻是窩在門邊,任冷風肆虐,任老太太哀嚎,一動不動。

村子裡,家家戶戶都很喜慶。

而在他們之中,許家大房便是最精神爽利的。

終於到了除夕,許年與嗒嗒穿上了漂亮精致的小襖子,手中捧著爹剛從市裡買的柿餅,興高采烈地跑出去玩。

看著他們臉上洋溢著的笑容,許老頭心中一陣心酸,他招招手,將倆孩子叫過來,一人給了一封壓歲錢。

“年年、嗒嗒,你們來爺家吃年夜飯不?”

許年與嗒嗒對視一眼。

片刻之後,許年說道:“爺,我們一會兒要坐車去鎮上過年。”

是上惜珍家過年嗎?

許老頭的眼中生出一絲希冀的光,他倚著牆,往前走兩步,低聲問:“能不能、能不能讓爺跟你們一起去?”

嗒嗒歪著腦袋想了想,仔仔細細考慮了許久,為難道:“爺,沒有經過奶奶的同意,我們不能帶你一起去。”

可到底是大過年的,許老頭想到二兒子和二兒媳成天針鋒相對,想到許強強不親近他,隻覺得心中一陣淒涼。

他便忍不住,又用哀求的語氣爭取道:“就帶爺一起去吧,家裡剛宰了豬,爺給你們帶上兩刀豬肉……”

可他話音剛落,卻聽也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付蓉的聲音。

“年年、嗒嗒,你們上哪兒去了?咱們要出發了,免得你盧爺爺和奶奶等急啦!”

嗒嗒一聽,不由自主地笑起來,好期待和妮妮姐姐見麵呀!

而同時,許年也沉默著考慮一個問題,盧妮能不能做出那些習題?

隻是他們都沒注意到,就在這一瞬間,他們爺爺的臉色,比地裡被凍壞了的老幫菜還要難看。 w ,請牢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