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除夕夜(三合一)(1 / 2)

陳豔菊和以往不一樣了。

過去, 她看起來格外圓潤,又黑又糙的臉上總是帶著質樸的笑容,乍一眼看去, 能比實際年齡大個十來歲。

可今天,不再穿過去那些打滿補丁又洗得發白了衣裳,而是換上一件淺色的毛衫, 下身穿著一件黑色的褲子, 看起來精神得不得了。

再看她的臉,也不知道是不是學城裡人塗了紫羅蘭粉,居然白了不少, 又因為跟自家男人鬨矛盾,該是心事重, 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從前她經常一開口便噎死人不償命,因此人家心想著惹不起總躲得起,便不敢跟她爭執。

可現在, 看著她臉上平和的表情, 大家不由想要靠近。

“豔菊,你穿的衣裳哪買的啊?真好看!”

“你是不是上過城裡了?皮膚好像好了,頭發也剪短了點。”

“女人就靠打扮, 瞧你現在這模樣,哪兒看著像是要扛著鋤頭下地的啊?”

其實村民們是誇張了。

陳豔菊身上穿的是付蓉給的毛衫, 款式與她平時穿的都不一樣,可也沒到讓人一眼就覺得驚豔的地步。至於她的皮膚, 之前付蓉給的雪花膏,她總不舍得用,可這些日子轉念一想,乾啥不對自己好點, 便一天好幾回往臉上抹,雖說這皮膚是光滑了一些,但雪花膏也不是靈丹妙藥,至於讓人覺得她的變化是脫胎換骨的嗎?

不過心中雖然這樣想,真被人誇讚,說不高興才是騙人的,陳豔菊的嘴角不自覺上揚,露出了笑意。

看著自己媳婦變成這樣,許廣中是最震驚,也是最欣喜的那一個。

之前他就喜歡愛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女人,因此才會對祁寡婦格外有好感,回家見到自家媳婦這麼樸素,不由橫挑鼻子豎挑眼,怎麼看都不滿意。

可現在,他媳婦居然也願意打扮自己了。

許廣中緊蹙的眉心終於緩緩舒展開來,但畢竟上回被她扇了個巴掌,他也不願意給她好臉色看,隻是說道:“還不進屋?”

他的眼神之中透著居高臨下的勁兒,那語氣慢悠悠的,就像是瞧不起人似的。

村民們心中感慨,剛才還見許老三媳婦挺有骨氣的,這會兒該不會又是老老實實回屋伺候男人和婆婆了吧?

然而,正當他們這樣暗暗琢磨之時,卻聽陳豔菊開口了。

“又想挨揍了?”陳豔菊問。

這一聲,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大跌眼鏡。

啥叫又想挨揍了?

難道許老三媳婦之前揍過他?

所有人都瞪大了雙眼,等著許廣中反駁,可沒想到,他卻隻是像被踩著了尾巴一般,整張臉漲得通紅,憤憤然回屋。

而後,陳豔菊也慢悠悠進了屋。

在場村民恍然大悟。

“難怪前兩天看許老三都沒出來晃悠了呢,我還以為他是因為媳婦回娘家了,心情不太好。現在看來,是他被揍得狠了,身上有傷,擔心被我們發現!”

“上回我去提井水的時候看見他的,埋著腦袋,小心地擋著臉上的傷。可我的眼睛多尖啊,一下子就看見他的半邊臉都腫了,嘴角更腫,一看就知道是被人扇了巴掌!”

村民們沸騰了。

其實即便是在這比較落後的村子裡,平時也不見得會有男人打女人,畢竟公社和村委會裡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呢,若真是家務事鬨大了,婦聯主任第一個出麵調解。

可問題是,即便男人不動手,自己下地忙活了一整天,可在家裡啥事不乾,一屁股坐下就開始當大爺,媳婦則是下工回來還得照顧孩子,伺候公婆和男人,怎麼算都不公平!

隻是能有什麼辦法?

婦女們自己沒法改變現狀,因此看見陳豔菊這麼出息,便愈發羨慕崇拜她。

不管這婚會不會離,她能這麼有底氣,那就是全村婦女的楷模了!

“快看那邊是誰來了?”忽然,一道聲音響起。

所有人的目光便落向村外。

一眼望去,他們看見幾個高頭大馬的男人手中拎著鋤頭鐵鍬,身邊的似乎是他們的媳婦,拎著笤帚,浩浩蕩蕩地進村了。

“這是——我記得這好像是老三媳婦的娘家人!”

“看來這婚是離定了!”有人驚呼,“趕緊去喊村支書,免得到時候打起來,鬨出人命!”

許家三房這事還沒完,村民們連上工都不情願了,隻盼著將這場好戲看完。

而此時此刻,屋裡的許廣中卻對此一無所知。

他鐵青著臉,對陳豔菊說道:“知不知道剛才自己說了啥?問我是不是想挨揍?你男人被人笑話,你就有麵子了?”

陳豔菊沒出聲,在堂屋裡看了看還有沒有什麼東西是自己沒帶上的。

其實在這個家裡頭,屬於她的東西很少,這間草屋本就逼仄,因此她來之前,還將不少衣裳留在了老屋。

不過也無妨,反正那些衣裳都舊得不成樣子了。

陳豔菊轉了轉,最終隻找到了兩本書,那是上回付蓉給她的,說是隻要她堅持學文化,很快便能將這本書看懂。

往後回娘家,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去上掃盲班了,但無論如何,她得帶走這本書。

看著陳豔菊這旁若無人的樣子,許廣中更是惱羞成怒,他說道:“現在都啥時候了,你還想看書?家裡的柴火好幾天沒人劈了,我娘身體不好,每天都得起大早給我做早飯吃。一家人的衣服沒人洗,再丟盆裡就得發臭了!家裡亂成這樣,你倒好,還有閒心看書?”

就在許廣中怒火中燒,罵個沒完時,周老太和許妞妞從裡屋出來了。

周老太是躺在炕上睡覺,被他給吵醒的。

至於許妞妞,她是心中發慌,忍不住出來看一看。

隻是她沒想到,自己一走到堂屋,就看見改頭換麵的陳豔菊。

許妞妞是從後世回來的人,當然不會覺得如今的陳豔菊有多時髦,她震驚的,是陳豔菊確實與上輩子截然不同了。

上輩子的陳豔菊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她將自己的一切奉獻給這個家,將所有的希望放在了兩個兒子和丈夫的身上。

隻是沒想到,她的丈夫並不是什麼好人,不僅早就在外頭有了彆的女人,甚至在發家之後一腳踹開她,一毛錢都沒留下。

上一世的陳豔菊任勞任怨,到老都是孤苦無依,兩個兒子更是自身難保,母子三人沒一個能過上好日子的。

即便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許妞妞還是覺得她怪可憐的。

可沒想到,這一世,可憐人居然懂得給自己謀後路了。

周老太一瘸一拐的樣子,扶著牆走到陳豔菊麵前:“你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還真當自己是小姑娘,動不動就使性子?這兩天大寶和二寶惦記著你,每天晚上哭個不停,說想娘。兩口子床頭打架床尾和,非要鬨大了,讓所有人笑話?”她陰冷的眼睛盯著陳豔菊瞧,直到發覺陳豔菊的眼神中出現一絲波瀾,便知道當娘的都心疼自己的孩子,心中有了底,便對許妞妞說道,“把大寶和二寶喊回家。”

許妞妞從屋裡跑出來,看見陳豔菊的娘家人,又聽見村民們紛紛的議論聲,心中徹底慌了。

要是陳豔菊真的堅持離婚,那她該怎麼辦?

家裡有個陳豔菊在,她的日子都已經不好過,若是陳豔菊都走了,周老太一定會完完全全指向她,到時候她該怎麼辦?

許妞妞心中一慌,頓時在村子裡飛奔,隻想要儘快找到許大寶和許二寶。

她知道,兩個孩子是陳豔菊的心頭肉,也許陳豔菊會為了他們倆留下來。

許妞妞跑得極快,但因為整個人往前衝,重心不穩,摔了個結結實實。

她的手腕擦破了,膝蓋也疼得出奇,但為了自己將來的日子能好過一些,她沒有絲毫猶豫。

天已經愈發涼了,許妞妞身上穿的衣服顯得格外單薄,她的臉凍得發白,幾乎沒了血色,心底滿是恐懼。

情況還能變得更壞嗎?

她害怕,也不敢多想。

而就在許妞妞竭儘全力尋找兩個堂哥之時,村尾的茅草屋裡,陳豔菊再一次提出離婚的想法。

許廣中一愣:“你又要鬨啥?”

周老太立馬反對道:“這婚絕對不能離!我和你爹已經離婚了,現在你們倆也要離婚,這要傳出去,彆說是咱們甌宅村,就連隔壁幾個村子裡的人都要笑話咱家!”

周老太活這大半輩子,全都是為了自己的臉麵,她希望人家羨慕自己過的日子,卻不想到頭來,沒有任何人羨慕她,多的是嘲笑戲弄。

現在,就連她小兒子都要離婚了?

不,她就是拚儘自己的老命,都不會同意!

周老太咬牙切齒,甚至還想要以自己當婆婆的威嚴來威脅陳豔菊就範。

可陳豔菊既已經下定決心,又怎麼可能因這三言兩語就改變心意?

陳豔菊說道:“這婚離定了,我是來通知你們的。公社和村委會那邊,我都已經打過招呼,辦理離婚手續是連國家都認可的,不可能隻因為你們母子倆不同意,我就離不了!”

聽著陳豔菊這斬釘截鐵的語氣,許廣中整個人呆住了。

他嫌棄自己的媳婦,甚至平日裡總是對她呼來喝去,可全村有幾個男人不是這樣對待媳婦的?難道還真要像他大哥一樣,將媳婦當天上掉下來的寶貝一樣寵著?

許廣中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於是便愈發覺得心裡不痛快。

他媳婦是想要翻身做主了?

幸好就在此時,許妞妞把許大寶和許二寶帶回來了。

見兩個兒子回來,許廣中就舒了一口氣。

大老爺們的自尊心不允許他跟媳婦說好話,求她留下來,但兩個孩子可以。

陳豔菊對待兩個兒子是費儘心思的,難道她真舍得丟下自己的心頭肉?

許廣中對兩個兒子說道:“你們娘說要跟爹離婚。”

許大寶和許二寶都不小了,自然能聽懂離婚是什麼意思。

在周老太與許廣中看來,隻要兩個孩子鬨一鬨,陳豔菊就一定會心軟。

等到時,這件事情便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悄無聲息地結束!

陳豔菊一臉心疼地抱住許大寶與許二寶問長問短。

兩個孩子本來都挺熊的,但這些天沒見到娘,不知怎的,竟懂事了不少。

陳豔菊這回再冷靜,看見兩個孩子,心頭還是一陣酸楚。

她粗糙的手輕輕撫摸許大寶與許二寶的臉頰,眼眶濕潤。

周老太給許廣中遞了個眼神。

她知道,光是這兩個孩子,就足以綁住陳豔菊。

“行了,彆鬨個沒完。”許廣中揉了揉鼻子,咳一聲,“家裡收拾一下,晚上記得做飯,我出去了。”

可不想,他話音剛落,就聽見陳豔菊用溫和的語氣問了兩個孩子一個問題。

“大寶、二寶 ,娘要和你爹離婚,以後不住在這裡了。你們要不要跟著娘走?”

周老太一個激靈。

跟她走?

上哪兒去?

許廣中沉下臉:“還有完沒完了?倆孩子是我兒子,你要帶他們去哪裡?”

“回娘家。”陳豔菊目光堅定地看著許大寶和許二寶,“娘要回你們姥姥家了,你們走不走?”

兩個孩子立馬點頭如搗蒜,異口同聲道:“走走走!”

說完,許大寶和許二寶連想都沒有想,立馬聽陳豔菊的話,將自己的衣裳收拾起來,抱在懷中。

陳豔菊舒了一口氣,打開屋門。

這簡直是越來越過分了!

許廣中狗急跳牆,衝上前就要扇她,卻不想屋門一打開,外頭站著他一串熟人。

那些個都是他的小舅子!

見許廣中揚起手要打陳豔菊,她幾個弟弟們立馬氣紅了眼,揮起鋤頭就往他身上揚。

許廣中一向都隻是靠張利索的嘴皮子走四方,哪見過這陣仗,彆說三個小舅子了,就算麵前隻站著一個,他都吃不消。

一個個鋤頭鐵鍬揮舞過來,將他嚇得夠嗆,他抱頭鼠竄,卻還是難免挨了打。

周老太鉚足了勁衝上來,可陳豔菊的幾個弟媳婦也不樂意了,抬著笤帚嚇唬她。

周老太驚得腳步一頓,那笤帚便直接落在她腳上,她便被嚇得往後跳了幾步。

“還敢來?再不老實點,就算你半隻腳都踩棺材裡,我也不會跟你客氣!”

“直接給你打趴下!”

許廣中被打得頭昏眼花,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的腦袋。

而周老太則好一些,隻是被嚇了一跳而已,但她的老臉掛不住了,也不敢再造次,便隻好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母子倆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所有人都沒想到陳豔菊的娘家人會如此護著她。

在大家的眼中,隻要是出嫁的女兒,那就成了彆人家的,逢年過節來家裡打秋風就已經夠煩人的了,還怎麼可能將她和外姓人接回家養著呢?

一時之間,感慨聲紛紛,再也沒人說酸話,隻念叨若不是陳豔菊被婆家人磋磨得緊,她娘家人又怎麼可能忍無可忍?

場麵很混亂,雖陳家人沒有再動手,但還是驚動了村委會。

宋德榮是第一個趕來的,他趕緊息事寧人,讓陳家人將手中的東西給放下來。

陳豔菊的其中一個弟弟便說道:“你是村長吧?我們也不是什麼粗人,這回是被逼急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更彆說是人,你看是吧?”

宋德榮嚴肅地點點頭,又看向陳豔菊:“陳同誌,你有沒有啥想說的?”

“宋村長,我想說的,剛才都已經跟你們村乾部說過了。我鐵了心,就是要離婚。可他們家人死活不同意,還想來打我。”陳豔菊護著兩個兒子,雖不情願,但還是不得不在他們麵前說出這番話。

事情鬨成這樣,孩子們必然會受到傷害,可若是讓她為了兩個孩子而委曲求全,她做不到。

“胡鬨!許老三,你也是念過書的,咋這回跟個野蠻人一樣,一點道理都不講?國家有政策,準許夫妻辦理離婚手續,現在可不是你說不離就不離的。”宋德榮沉著臉,不怒自威。

許廣中不想將這件事擺在台麵上說,可現在他是要鐵定丟臉了。

他便咬著牙關:“那她憑啥把我兩個兒子帶走?兩個兒子跟我姓,就是我們家的孩子!”

許大寶遲疑許久,仰著臉,輕聲問陳豔菊:“娘,我們以後能不能姓陳?”

陳豔菊的鼻子一酸。

而她的幾個弟弟也幾乎異口同聲道:“能!就姓陳!”

“這當然不——”許廣中瞪大了雙眼,剛要反駁,卻被陳豔菊平靜地打斷。

“我跟了你十年,這十年裡沒做啥對不住你的事。兒子歸我,以後養大了,他們願意和你來往,我也不會攔著。但是現在,你要是非要把這事鬨大,我就讓大哥和大嫂幫忙,陪我往上告!村委會不管事,還有公社,公社不管事,還能再往上一層。這倆兒子是我痛得要死要活生下來的,這些年也都是我一個人把屎把尿拉扯大的,我就不信,都這樣了,我還不能帶他們走!”

許廣中一時啞然。

他直直地盯著陳豔菊,嘴巴微微長大。

這還是他認識的媳婦嗎?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媳婦竟變得如此陌生!

“你、你——”許廣中咬著後槽牙,“你跟誰學不好,跑去跟大嫂學說這些噎死人的話?”

陳豔菊冷笑:“我不跟大嫂學,那跟誰學?跟二嫂學偷偷摸摸的本事,鬼鬼祟祟地害幾個小孩子?還是跟你娘學這表麵上一套,背地裡一套的工夫,將我和兒子欺負得透透的,在你麵前又裝得像個和善的老太太?”

陳豔菊這話一針見血,聽得在場人都屏住了呼吸。

真敢說啊!

她就不怕她婆家人惱羞成怒,反手就打人嗎?

陳豔菊真不怕,因為在今天過後,她就沒打算再進這個家門!

她冷眼看著許廣中,嘴角透著幾分嘲諷,圓潤的臉上寫滿了三個字——不好惹!

周老太哪受得住旁人這打量的戲謔眼神,腳下一軟,就要裝暈。

許廣中趕緊扶住她娘,怒聲道:“你彆往我娘身上潑臟水!”

再這樣掰扯下去,究竟啥時候才能完?

明明是家務事,可他們不願意在自個兒家裡把事了了,那就隻能讓宋德榮出馬。